2025年5月11日 星期日

靈性體驗

這不是一個長者在懷舊。當我懷想少年時代一些日子,放學後獨坐界限街中山圖書館(1968年可能還是孟氏圖書館),那是重溫一個寧靜空間裏的靈性體驗。這種體驗不是過去式的,在我的生命中不時出現。

少年的我未聽過世上有人冥想修行,圖書館也不是教堂或禪寺,然而那空間特別純淨,有很實在的寧靜。現在回想時還添加了味道,像與那許多我連書目也不認識的作者們的心靈同在。

那時期另一處靈性空間在學校。那時喇沙書院還是舊校舍,古典文藝復興風格建築,我畢業後才重建為今天的現代校舍 。舊校有一個圓頂(Dome)小教堂,圓頂有透光的小窗,記不起有沒有中世紀的彩色玻璃。我從徙置區小學初上全英語中學,有頗長的焦慮適應時期,在小教堂的安靜空間初次獨自祈禱,是一種沒有具體言語內容的心靈經驗,那與中山圖書館的靜穆體驗是相連的,同樣充盈著輕柔平和的超越現實的感知。

現代心理學有很多對「情緒記憶」的研究。我也有一些小時候的情緒記憶,那與靈性體驗的記憶是不一樣的。情緒記憶是與強烈情感體驗相關的記憶,通常由大腦的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尤其是杏仁核主導。儲存的並非事件細節本身事,而是事件伴隨的情緒反應(如恐懼、喜悅、悲傷)。靈性體驗卻不只是情緒。超越性的靈性記憶常見於宗教或靈性傳統,在我的體驗不是特定的宗教感。它的特點是深度的平和實在。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5/2025刊出。



 

 

 

2025年5月10日 星期六

遲到的珍惜

昨天寫少年時代獨坐界限街中山圖書館,意識到那種安靜,像靈性空間,真是值得珍惜。現在原址已景物全非,來懷想已經太遲,只能看間接資料,重組一下記憶。

這是成立於1968年的私人圖書館,我一直以為它的前身是「孟氏圖書館」,因為記憶中有這個牌匾標記,但資料說是它在成立之初購藏了香港孟氏圖書館舊藏,記憶中的標記應該只是這個藏書部分。也有一說,它的正式成立日期是197011日,那麼我坐圖書館的日子(1968)或者真的是孟氏圖書館?

印象中圖書館是與國民黨有關,可能在裡面見過孫中山照片和青天白日旗。資料說它隸屬於香港中國文化協會,中國文化協會當年是由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於1956年捐助成立。據說圖書館最初的購置藏書經費,是經救總拿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函發文給台灣的行政院秘書處,得到匯款200萬元,並明文不動產交由中華救助總會代管。

香港回歸後,它逐步轉型,圖書館在千禧年由界限街原址遷至窩打老道怡安閣一個單位,之後轉型為研究型圖書館,聚焦於與孫中山先生相關的典藏。原館也有一些英文藏書,在20062009年分批捐贈給香港大學、嶺南大學,和台灣的圖書館。

這就是我記憶中一處寧靜的空間的所有資料了。如今偶爾聽到香港說要做國家的「超級連繫人」,不免想念往昔這個連繫文化的時空。可惜,8090年代沒有去界限街重訪。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5/2025刊出。



 

 


2025年5月9日 星期五

我的中山圖書館

年長未必需要緬懷昔日,人生後半段仍有許多事情值得嘗試,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想法。近來卻有些體會,懷想一下過往的生命片段,也可以是一種珍視,某種程度上記憶可以活現。這有些不容易,因為天生對年輕時的記憶力極差,細節像「水過鴨背」,快速在腦海中消逝,只留下朦朧的溫度和氣味。

今年五四前夕,或者是潛意識地想著民國時期的人文氣味(民國時期我未出世,所以說是潛意識),連著回想起初上中學的第一二年,放學後有些時光是靜靜地坐在界限街中山圖書館內,等候姊姊放學完成課後活動,來接我回家。

為什麼上了中學還要由姊姊陪同回家?因為那是父親不放心讓兒子自己回家的年代。1967年,社會經歷街頭巷尾有土製炸彈的暴動之後,人們猶有餘悸。我們家在荃灣,沒有巴士到界限街,要轉車才可往返學校。姊姊在我學校對面的牛津道的中學讀書,便有這個護送安排。

這是一個香港當年罕有,而且後無來者的私人圖書館。它向公眾開放,但沒有多少公眾到訪,空間就像無人的教堂般寧靜。一排排有玻璃門的紅木或柚木書櫃內,無數我連書名也看不懂的精裝、線裝、舊版書,安安靜靜地等讀者出現。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有靈性的空間。

在記憶中,在等候回家的時光,只斷斷續續看了《西遊記》。然而人生初次見到世上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書被好好收藏,就成為長久的心靈印記。日後知道,那是15萬冊藏書。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4/5/2025刊出。



 


2025年5月8日 星期四

底下有宗教狂熱

特朗普以關稅戰對中國極限施壓,卻又厚顏地說可以與中國「做刁」。中國視他為唯利是圖的鄙俗惡霸;學者則以地緣政治分析超級大國之爭。這些是世俗視野,忘記了特朗普和他的一伙人,底下是有保守基督教福音派的烈火。

先前本欄一篇〈同理心之戰〉(48日)提及馬斯克向「同理心」宣戰,背後是連結著一個福音派基督徒中日益壯大的運動。朋友見到話頭,給我介紹一本2023年出版的書,闡述政教極端主義如何重塑新美國,書名The Kingdom, The Power, and The Glory。中譯本去年底在台灣面世 (《國度、權柄、榮耀》),原著與中譯本都成為話題。

作者Tim Alberta是《大西洋》雜誌的政治記者,本身一位福音派牧師的兒子,也是持守信仰的基督徒,父子情深但是不能認同父親的深度右翼政見。他的前一本書《美國大屠殺》(American Carnage)2019年面世,詳述特朗普如何從內部攫取了共和黨的權力,當時人們還未見識到這個人「去到盡」時有多麼極端。2019年夏天,就在《美國大屠殺》出版後不久,他的父親突然死於心臟病,成為這個寫作計劃的起點。

本書不是書房裡的寫作。作者尋根究底,全國走訪大城和小鎮,讓傳道人、教會志工和信眾說話,通過他們的眼睛,見到一個又一個被政治動員狂熱鼓動的宗教圈子,煽惑信眾的恐懼(美國將被世俗浪潮吞沒),把耶穌的承諾轉換為支持特朗普打救國家的聖戰。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4/2025刊出。




2025年5月5日 星期一

出師有名?出師未捷?

讀到一些依然忠心追隨特朗普的人,從最合理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全面清洗DEI的施政。為什麼要下重藥針對所有「多元平等包容」的制度和政策,全國檢查清洗?據說是因為長久以來,左翼自由主義荼毒了社會,例如「覺醒文化」(wokeism),以政治正確的社會壓力,要求所有人尊重激進的平權措施,以「弱勢」和「少數」之名「道德勒索」甚至形成道德審查。

保守派向來批評左翼的意識形態做成「福利依賴」,長期不滿所謂「逆向歧視」,例如一些美國大學收生有「族裔配額」;就業招聘方面照顧殘疾人士,招來馬斯克等科技領袖批評。現在一次過清算舊帳,難免要強力出手。治亂世不是要用重典嗎?

針對中國的關稅貿易戰同樣是出師有名。這些論者質疑:所謂全球化,二十年下來,整體結果是讓中國冒起,成為抗衡美國的超級大國,養虎為患,必須徹底推翻對中國有利的秩序,重頭談判遊戲規則。

這些多是偏狹和欠反省的觀點。撇開道理和道義不談,我懷疑狂悖極端的重藥是否真的有效力。無疑「全球化」的願景是太天真,或者從克林頓到奧巴馬是低估了中國崛起的能量和自主性,但現在特朗普也很可能同樣是嚴重地低估中國:低估了被打壓時,中國會發揮的巨大韌性與適應能力。

特朗普發動貿易戰並非單是要在經濟上取利,更是為了施展權力,迫使中國屈服。中國不會屈服,而且有條件不屈服。總統出師未捷,要不要打退堂鼓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8/4/2025刊出。



 

 

老年長進

偶然想,如果參照孔子的生命歷程座標,我的心智發育好像太慢和太不整全了。少年有志於學、三十而立,還算跟得上,因為到海外讀書看世界,回港後三十歲後選老人科,都滿有想法。之後就不容易追隨孔子。

四十而不惑?我是去到五十歲之後才比較能意會不惑於什麼。在老子哲學,「不惑」容易理解:五色令人目盲,不受花花世界中的利慾、權力、名聲和讚譽所動,淡定悟道便是不惑。然而孔子不是道家思想。「不惑」也許要理解為自覺地認知和承擔責任,並且從中體現意義。不惑也是《大學》所說的「知止而後有定」,清楚知道自己方向,也知道不一定能夠達成目標,可以安然放開不忿的情緒,不勉強。這樣的德性成長,我要到近年才有些頭緒。

六十多歲才勉強地經過了「五十而知天命」的階段,但是「六十而耳順」就仍然有挑戰性,因為身處的世界實在太多歪理,充斥著裝腔作勢、盛氣凌人以至指鹿為馬的言語。還是那一句:學老子比較容易,任它聒噪我自己安寧就好。孔子的「耳順」更難。

七十歲從心所欲不踰矩,看似不難,反正老年少血氣,又容易心安理得地退縮。問題是規矩愈來愈多花款,從心所欲的定義要不斷調整。

孔子的七十歲修養理想有些「迂」。世上自有手執巨大權力的人,像特朗普,老來從心所欲,不但毋須努力「不踰矩」,反而扭曲所有規矩,要在有生之年打造「啱心水」的世界,千秋萬世。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4/2025刊出。



 

 


2025年4月29日 星期二

孤往的女作家

去年中文大學給殘雪頒發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系主任鄧思穎教授撰寫讚辭,提到「她儘管早年生活困苦,仍堅持白天工作,晚上自學英語。曾當上英語代課老師,翻譯英文文學原著,閱讀大量西方經典文學名著。」我讀了好些她早年的經歷。她的父親在抗日時期已加入共產黨,愛讀書,在新中國曾任《新湖南報》社長,但被打成右派,殘雪送給外婆撫養,至1962年父親摘了帽子,一家團聚。她的哥哥鄧曉芒回憶,一家八口擠在小房子裡,孩子圍在火爐旁,輪流讀著《魯迅全集》的第一卷,父親就坐在一旁的書桌上,認真地批註馬列哲學。

文革到來,父親下放牛棚,少女殘雪搬到湖南師範的宿舍照顧父親,開始一段被她稱之為「小黑屋」的歲月。70年代末國門重新打開,大量西方文學作品被翻譯,先前只能讀俄國革命文學的青年們現在可以閱讀卡夫卡。她刻苦自學英文讀原著,去到可以做文學翻譯工作的水準。

沒有人知道她在寫小說,直至1984年,已經成婚的殘雪來到了父親病榻前,拿出了一部手稿請父親看,就是處女作《黃泥街》。家人鼓勵之下,殘雪拿著手稿跑到北京,但沒有編輯敢接。後來終於有短篇小說出版,正式走上作家之路。

獲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在中國被熱炒,但她一生都是文學界的異端。一篇評論文章〈我們的文化摧毀、毒害了我們的天才〉開罪全世界,孤往精神讓我想起牟宗三先生的狂狷。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2/4/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