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日 星期一

「百度百科」搞錯了

今年有讀書緣,年初中大書節期間撿到二手好書,其中一本蔡尚思《中國禮教思想史》在本欄介紹過。近日讀另一本,《知識分子應該幹什麼》(時事出版社,1999)引發更多思考。這本書對千禧年前後的中國有特別意義,二十多年後來到我身邊,在今天的香港讀來更有感覺。

網上延伸閱讀,第一站是「百度百科」。近年瀏覽「百度百科」多過「維基百科」,特別是關於中國文化和歷史的條目,匯集資料常比「維基」豐富。這次讀「《知識分子應該幹什麼》」一條,它這樣簡介:「《知識分子應該幹什麼》是1999年時事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王小波。本書是作者對對知識分子的辭源進行考證。」完全搞錯了!

王小波是文革後中國的自由作家,小說《黃金時代》因情色內容成為禁書,主流文壇視他為不入流的媚俗作家。他的雜文嬉笑怒罵戳痛腐朽偽善的正經社會,他怎可能一本正經地「對知識分子的辭源進行考證」?

《知識分子應該幹什麼》是「獻給五四運動八十年」的文章選編,封面標示「王小波等著、祝勇編」。選錄近50篇文章,由余英時、徐復觀、錢穆、魯迅開始,中間有許紀霖、陳曉明、王小波等;壓軸有陳平原和金耀基。

王小波45歲猝死,死後爆紅,成為年青一代的偶像。這本書收錄王小波的文章〈知識分子的不幸〉,篇幅佔全書還不到四十分之一,但封面特別標示「王小波等著」,相信是面向市場吸引讀者,這卻誤導了「百度百科」。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5/11/2024刊出。



 

 

2024年12月1日 星期日

戰場上/一切如常

電視台的台慶節目《戰場上》採訪戰火底下的烏克蘭,遭到政治投訴,十集播出了兩集便腰斬。那幾天剛讀到一篇文章,作者向外國朋友說香港一切安好如常。大學時代看張愛玲小說,連帶讀了一點胡蘭成的散文,文筆漂亮,但看到一段心生牴觸。胡蘭成描述在戰火中的中國,自己如何依然感受著山河歲月靜好。1944年,胡蘭成與張愛玲自立婚約,其中有「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一句,就是胡蘭成所寫。

在特定的時空,有人覺得一切如常,有人覺得一切還好,有人覺得變幻無常,是不是完全主觀的呢?是否瞎子摸象,只能摸到近在自己身邊的一片?又或者其實是「見」得到整頭灰色的大象,只是不在意牠的眼神?

夜裡浮生一首詩的起句,「戰場上/一切如常」。詩感停留在這一句,沒有動筆變成詩。要能寫出來的話,這必定不是一首感傷的詩,不會「感時花濺淚」,但也不可以是從外太空俯望地球蒼生的詩。詩遙寄烏克蘭和巴勒斯坦,這不能是廉價的同情和希望。

無心動筆,不如請AI一起創作。來回斟酌修訂,有兩節像散文詩:

「我們現在的平常戰爭:乾淨的手,污濁的屏幕。如今導彈跟隨Twitter信息,將軍們在加密的Substack上發佈戰略。」

「我們都是兵卒,隨著密碼和軟件更新打著微型戰爭。敵人無處不在又無處可尋,是機器中的幽靈。我們是數字政治肌體中的病毒。」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無聲,難以說話

「無聲的中國」是魯迅在19272月應邀來香港作的兩場演講之一。「維基百科」說這是216日的演講,相信有誤。魯迅是在17日從廣州到港,18日才講第一場。這是政治氛圍緊張的時期,魯迅演講後返回廣州,不到兩個月之後,廣州就發生「4.15」慘案,國民政府全面清黨,廣州戒嚴,60多名中國共產黨黨員被拘押入獄,有人被秘密處決,另有兩千多人被臨時關押。

在那個年代,「無聲的中國」讓人聯想到白色恐怖。然而,面對香港群眾,魯迅是從文化和歷史角度說「無聲」。他說,發表思想和感情需要用文章,「然而拿文章來達意,現在一般的中國人還做不到。這也怪不得我們;因為那文字,先就是我們的祖先留傳給我們的可怕的遺產。」他說的是古文難以用來書寫多災難的當代中國,不能我手寫我心。

還有歷史原因。為什麼中國人總是不能將想說的話說出來?「這不能說話的毛病,在明朝是還沒有這樣厲害的,他們還比較能夠說些要說的話。待到滿洲人以異族侵入中國,講歷史的…尤其是講時事的自然也被殺害了。」暗指清朝文字獄。

魯迅說,要恢復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像命令一個死掉的人活過來。他支持白話文運動,推崇胡適提倡的「文學革命」,說「革命」這兩個字在有些地方是一聽到就害怕的,但是與「文學」兩字連起來並不是那麼可怕,「不過是革新,改換一個字,就很平和了,我們就稱為『文學革新』罷。」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11/2024刊出。

 


魯迅演講

魯迅在民國初期是批判古老中國的時代啟蒙者,中年之後自我否定「導師」的角色,轉向支持左翼的革命文學,死後在新中國給捧上高高的神壇。據說在文革期間,魯迅是毛澤東以外唯一一個有語錄本被印行的人。八十年代他被「新啟蒙」潮流熱捧,此後開始退潮,千禧年後逐步走下神壇,2010年他的文章也要從中學教科書撤退,漸漸有人批評,說他醜化自己的民族文化、只識得駡人,沒有建設性,等等。

我向來有個想法,要恰如其分地認知魯迅,也許可以從他的演講入手。面對現場聽眾的魯迅,既不肯說門面話,又會拿捏分寸,真實地回應身處的激盪抑壓、紛紜錯亂的時代。2007年有《魯迅的聲音:魯迅演講全集》面世(珠海出版社),已經絕版,幸好網上可以讀到編者傅國涌詳盡的前言。

據傅國涌,魯迅一生做過60多次演講,包括在北京居住時期10次、廈門居住時期5次、廣州居住時期10次,人生最後9年居住上海時期有38次。

魯迅居住廣州不到9個月便離開,與許廣平一起往上海。在廣州期間,他兩次到香港演講,19272月是應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邀請。港英政府不歡迎他來,民間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他給朋友寫信說:「17日到香港去演說,被英國人禁止在報上揭載了。真是釘子之多,不勝枚舉。」

在上環的一次演講題為《無聲的中國》,現在讀來還隱隱見到煽動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1/2024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1/2024刊出。

 

 

不要做空頭文學家

周海嬰活到82歲,在2011年去世。2019年是他誕辰九十周年,中國美術館開了一個紀念攝影展,這樣介紹他:「魯迅和許廣平先生的獨子,自幼喜歡攝影,在近70年裡用鏡頭定格了私人影像、市井百態、城鄉景象,記錄了重要的歷史時刻,展現了廣闊的社會圖景。」他23歲才在新中國入讀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後在廣電總局工作,最後的職位是電視部副部長。一如父親臨終前的叮囑,他沒有做「空頭文學家」,但是業餘攝影讓他成為一個攝影美術家,這大概不算是有違魯迅的意願。

魯迅臨終的那段話很決絕,對當年只有7歲的周海嬰應是記憶烙印。他告誡周海嬰,待長大成人,「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誰是「空頭文學家」?可能魯迅說的就是自己的前半生。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他的小說與雜文批判傳統文化,對青年人是思想啓蒙,他是時代的導師。然而,到了1926年,離開北京、孤身在廈門大學的魯迅很「灰」。這年10月,他選1907年到1925年文章,編成雜文集,取名為《墳》。書稿已付印,又補寫一篇〈寫在《墳》後面〉,其中展露很多鬱結。他說「我至今終於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麼」,又說自己從未想過要做國人的「導師」,更未想過去為別人「引路」。他否定了昨天的自己。

翌年他在上海演講,說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是沒有力量的人講的,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11/2024刊出。


 

 

魯迅離京出走?

1926826日,魯迅離開北京,許廣平同行。早一年北京女師大風潮,大學甚至一度被解散,魯迅、許壽裳等教員組織起來,在内城自賃校舍,堅持開課,支撐三個月後,女師大復校。許廣平在26年畢業,她家在廣東,離京是順理成章。魯迅為什麼要離京?最容易的理解是肥皂劇式的「為愛情出走」,但這一定不是「私奔」,到火車站給他送行的友人有一大群。

1923年魯迅與弟弟周作人絕交,之後搬出兩人合資購買的房子。翌年他在阜成門西三條胡同另買房子(現在的北京魯迅博物館),和母親及髮妻朱安一起居住。他離京南下,留下母親和朱安住在這裡。

關於他為什麼離京,據宋劍華的文章〈《墳》與「墳」:魯迅絕望的1926年〉,學界有三個流行的論說:「住院避難說」、「經濟窘迫說」和「流言蜚語說」。「住院避難」是說他這是要躲避軍閥迫害。這一年魯迅曾因肺病在日本、德國和法國醫院住了一個半月,這是政治避難?有點牽強。「流言蜚語說」是指與許廣平的師生戀在家庭和社會都面對巨大壓力,因而選擇雙雙「出走」。

「經濟窘迫說」與時代有關。這時期北方政治不穩軍閥內戰,19267月國民革命軍北伐,北洋政府經濟支絀,許多教授都出不到糧,不少知識階層離京。魯迅的好友林語堂這一年在廈門大學擔任國學系主任,熱情邀請他去廈門大學執教,月薪400大洋。這成為魯迅到南方揭開新一頁的中途站。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11/2024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11日 星期一

魯迅的1926年

魯迅只活到55歲,1936年逝世。他早年的肺結核病在中年趨嚴重,多次入住醫院,這時期他是教育部官員,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北京女師大的前身)兼任講師。1924年,北京女師大風潮狂飇,學生要求校長楊蔭榆下台。楊是中國第一位女校長,公費留學美國歸來,以極為傳統的家長方式治校,新官上任三把火,強力整飭風紀,結果燒到自己。

對於學生的攻擊,她寸步不讓。192559日宣佈開除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成員。她在給全校學生的《公啓》說:「須知學校猶家庭,為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為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又寫公開信給學生家長,說「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學生嘲諷她是「國民之母之母之婆」。

學生激進,然而魯迅、周作人、沈尹默等人聯名在《京報》發表宣言聲援學生。日後許廣平憶述,宣言是魯迅草擬的。

魯迅因此被解除教職,雖然馬上提出行政訴訟得勝訴,依法可以復職,但教育總長章士釗宣佈解散女師大,由教育部派員接管。魯迅選擇離開北京,1926年往廈門大學短暫任教,翌年南下廣州與許廣平會合,展開人生新一頁。

有人認為,魯迅與許廣平的關係在京城遭流言蜚語,或者是他離開的原因。較切實的論述見於宋劍華在《魯迅研究月刊》的文章〈《墳》與「墳」:魯迅絕望的1926年〉。這是魯迅思想轉折的一年,自此批判的矛頭從傳統文化轉向現實社會。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4/11/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