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6日 星期一

高耀潔還在生氣

羅四鴒:〈憤怒仁醫高耀潔〉,「端傳媒」,19.12.2016

這篇發自紐約的特稿寫得真是好。劈頭第一句「90歲的高耀潔還在生氣」,她的神氣馬上活現。
我以為自己算是知道河南愛滋病疫情的了,卻是讀了這篇文章才初聞以下種種事:
-         1983年,中國一位血友病患者因注射進口美國的血液製品而感染上愛滋病毒;第二年,中國禁止進口血漿、人血白蛋白等血液製品,自行發展分離血漿與血球的技術,紅血球輸回獻血員體內,血漿用於製作生物製品。這是人為疫情的起點。
-         1995年,河南周口地區主管血庫的醫生王淑平對愛滋病疫情做過統計,是全國唯一的調查測檢。當時河南估計有400個血站,全國有10000個,保守估計,全國獻(賣)血人次約5000萬,以10%的感染率計算,通過血站感染愛滋病毒大概有500萬。
-         1995年前後,河南省呼籲賣血,有這樣的宣傳語:「借你一點血,還給你錢。賣血對健康有好處,可以預防高血壓,可以治療高血壓。」當年,河南最窮的20%人口年均收入約700元,獻一次血漿,可以得營養費4080元不等。
-         國內多年來登記愛滋病病人,感染者一人每月獲發150元,發病者200元。但是登記時不可說是賣血導致的愛滋病,要自稱是商業傳播或是性傳播。
以前在報章專欄寫過高耀潔醫生,痛惜偌大的中國容不下她的聲音。她為河南及全國各地的愛滋病人發聲,做了數不完的事。2003年,吳儀副總理到河南考查疫區,接見了她,河南省隨後向疫情最嚴重的38條愛滋村派出工作組和醫療隊。但吳儀也保護不了她 ── 任何公益工作只要屬於民間維權行為,都只能視為滋事。
高耀潔現居紐約。自今年7月開始,需有護工24小時照顧。她說,最好能死在回中國的飛機上。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61224日,經修節



圖片來源新世紀NewCenturyNet

2016年12月25日 星期日

在臨界點也不變?

2016129日,退休前放假的第9天,大清早返辦公室,清理電腦內的檔案,到某一刻,忽然想『做』一本這樣的自選集:重讀過去在紙上、網上寫的東西,看哪些是用心寫的,用心寫時有沒有反映那些年,自己、醫療世界、香港
於是打開文件檔,最先入眼的一篇題為〈走樣〉,七年前為《明報》專欄寫的。當日剛從悉尼回來,想著那邊的醫院服務在如何改進,香港的醫院服務卻被結構性的問題纏著,舉步艱難。還想到,「香港各方面都有『走樣』之危。足球比賽可以假到這樣,球隊班主是誰都可以無人知;藥物安全風聲鶴唳,立法會議的焦點竟是應否禁止講PK及其他粗言俗
七年後今天,不少朋友慨歎香港不止走樣,更兼變形失序。香港真是來到新的臨界了。換一位特首是不是新的起點?
其他範疇非我所長,在醫療服務,我想問各位已宣佈和準備宣佈競逐參選的候選人(不許含糊其詞、陳詞濫調、帶人遊花園)
「在你心目中,公營醫療在未來十年面對最大的挑戰是什麼?你有什麼對策?」
附帶的問題是:「你從何形成自己對公營醫療未來挑戰的看法?怎樣知道自己沒有偏聽偏信?」
七年前在寫〈走樣〉那篇稿時,我還在九龍醫院和香港眼科醫院任「院長」,未上總部工作。時光真快,但香港變化更快。有人仍在緬懷過去,有人擂鼓吶喊未來,其實都沒有好好端詳現在。這一刻,水與蒸汽之間,臨界點是燙手的攝氏一百度,還可不變?
原載 《東周刊》「一葉一杏林」專欄,20161221日,經修節。
圖片來源:http://www.bauhinia.org/assets/thumbnail/images/



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

今天有感

今天是退休前放假的第9天,大清早返辦公室,清理電腦內的檔案,到某一刻,忽然想「做」一本這樣的自選集:重讀過去12年在紙上、網上寫的東西,看哪些是用心寫的,用心寫時有沒有反映那些年,自己、醫療世界、香港。
下午有事行經中環遮打花園,抬頭見聖誕樹後面的大會堂,另一邊燈柱後面是從前的立法會。兩天後是行政長官選舉委員會的選舉。回歸20年,香港在變化,來到新的臨界點。
與朋友見面,坐下,未打招呼,他先說:CY剛宣佈不競選連任。我沒有什麼反應,心中奇怪,剛才停步拍的兩張照片,像預感今天是特別的一天。




2016年11月26日 星期六

大相簿

部門同事給我一份禮物紀念退休,是一本大相簿。原本我的要求是,如果同事樂意,分組拍照,每個人的臉孔配對名字,到我老來善忘時,幫助記憶。
他們以為我搞笑,但我是認真的。每個人的記憶模式是不一樣的,天生過目不忘的人很少,有些人並非過目不忘,卻能記憶少年時許多細節,如數家珍,我的老弟區樂民是其一。我的記憶由故事與時空組成,有同事奇怪我在議事時能追溯相關的前因後果,過去的脈絡,以為我記憶力強,其實這只是應用故事式記憶來工作。我有一方面的記憶力很弱,差到近乎病態,那便是記人名。
也不只是人名。一切稱號,地名、物品名稱,都是挑戰。念醫學院時,同學很怕解剖學,全身二百多根骨頭,更多的肌肉,每一個小孔,都有拉丁專名,但我覺得容易,因為命名有系統邏輯,而且可以在腦裡建造立體模型,那是空間記憶。令我痛不欲生的是微生物學,幾百種細菌病毒的名字與它們的特性都是硬資料,全無故事可言。
在這個部門崗位不到三年已經退休,平日忙於事而欠聯誼,百多名同事當中,有一半是我根本從未注意誰是誰,電郵上面的人名與走廊碰面的面孔未配對過,莫道是老來善忘,根本從未入腦!
好,同事花了心血,真的給我造了這本大相簿。它不只如我所願,把每個人的臉孔配對好名字,還把分組拍照活動變成親切的遊戲。
大相簿內有祝福語,我還未從頭至尾讀一遍,但留意到有些與「詩」有關。去年我重燃大學時期對現代詩的興趣,還在總部「心靈綠洲」試辦「午間詩語」聚會,這些與「詩」有關的祝福語,我會看作一種同感。
裡面有一首英文小詩,有閒適趣味,錄在這兒作記。
The days of toil and stress are long past,
The golden years of retirement are here at last;
With all the time to do what you like,
Smell the roses or take a hike.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61126日,經修節


2016年11月23日 星期三

記不起

快將告退,著手收拾辦公室的東西。盤點之下,在一個盒子發現兩樣懷舊的東西,拍下照片作記。
「出土文物」之一是「線裝」的現代詩選,一套四本,內有從聞一多到袁可嘉33位詩人合共94首詩,這是大學圖書館的藏書,自己動手影印製作的,近40年前了!影印逐頁對摺打孔,以幼繩釘裝,手工很粗糙,但當年愛不釋手。
另一本是20074月在北京一條小街買的紀念品,手製的小牛皮筆記本,穿皮線打漂亮的結。內面是不分行的油面黄色紙,空白的筆記本像在邀請你在上面寫詩。
翻開看,卻見當日用來寫生活劄記,寫了四個月,斷斷續續才只十餘篇。
這些日子的片斷,十之八九今天已完全忘記。但當日為何身在北京倒還有印象。那是早年著作《當中醫遇上西醫──歷史與省思》,內地簡體字版得了一個圖書獎,與妻赴會領獎。
頒獎禮上,鄰座是我喜愛的畫家、作家陳丹青。筆記本有此一段:「頒獎座位在陳丹青旁,我說最近剛在讀《八十年代訪談錄》內他的那一篇。他問你讀的是繁體字版還是內地版,我說Oxford版。他說(內地版)差了1700字。他在致辭說自己的《退步集》得獎很可能代表了(國家)圖書館的寬容多於書本身的價值。」
這一片段,和其他的片段,都是很有意思的,甚至有點珍貴,例如記下與兒子的小小對話,如果不是偶然買下小牛皮筆記本,現在就沒有了記憶。
聯想到個人記憶、社會記憶、文化和民族記憶,頗有共通的地方:都常在被遺忘、洗刷、重塑,即使懷舊都有些想像成分。未重讀這段生活劄記之前,在我記憶中,還以為這小牛皮筆記本是當年歐遊從一個中世紀小教堂買的紀念品!
我不喜歡懷舊,但有機重拾記憶時,原來也是很好的感覺。

 原載 《東周刊》「一葉一杏林」專欄,20161123日,經修節。


2016年11月18日 星期五

送與被送

我以為自己不喜歡被farewell,但來到此時,也是感覺良好。在辦公室則是我向物件farewell。為銷毀個人資料砸碎了兩部Palm,留下兩張再也派不上用場的CD-ROM

2016年11月15日 星期二

談退休變成談詩

機構傳訊同事安排我與傳媒記者小敘談退休感受和去向。例行問題我答不出,既未有下一份工等我上班,連退休後環遊世界的行程也無,卻是談新詩和詩人的故事,他們還真會聽。完了竟然還有蛋糕合照,不承認有些少感動也不行。


2016年11月12日 星期六

收拾書包

著手收拾東西,因為還有三數星期便告別這個辦公室。心情?像畢業,告別學子生涯。這是秋來冬天不遠的時節,不期然想起兩句詩:「等得秋來冬又到,收拾書包好過年。」
這是一首打油詩,最初混淆了它與另一首小調:小嘛小兒郎,背著那書包上學堂」,其中都有書包,都是無心向學。
收拾辦公室的第一天就逢上人大釋法。這場宣誓風波,最初被視為新議員的學雞」表演,最終演變成一場馴悍記「大龍鳳」。小」「大」、「」生「鳳」,殺傷力不是說笑的。
兩個新議員小兒郎,可能登場太亢奮,哼起歌詞第一段不怕太陽曬,也不怕那風雨狂」,又或是第二段「不是為做官也不是為面子寬 / 只為做人要爭氣呀 / 不做牛和羊」但過猶不及,相信要後悔莫及,很快便收拾書包回家去
說回打油詩,它還有一個很文雅的版本:「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寒霜冬有雪,收拾書包好過年。」這也是很完整的想法,春夏秋冬各有不好好讀書的藉口。而且,秋有寒霜冬有雪」很對應今時特區的政治情景。記者會上,中央官員臉如寒霜,下雪了。
在「秋有寒霜冬有雪」的日子退休,心情微妙。或者多年之後,在醫院病床上,老先生向探訪的青年義工話當年:那年十一月,秋意遲來,來時就遇上釋法」
收拾東西時,因為撿拾的姿勢不小心,觸動腰背舊患,一切動作都只能是輕輕的慢動作了。我輕輕想著收拾」兩個字,真有意思。收」的相反是「放」;拾」的相反是「棄」,收拾」的相反詞卻不是「放棄」!
中央正著手收拾特區的麻煩局面。要好好收拾的話,我認為三者不可缺:保存、整理、丟棄,須恰當地平衡。
還未至於是殘局。若弄到要收拾殘局,那一定更是寒風凜冽的了。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61112日,經修節



2016年10月29日 星期六

一剎那(不)衝動


第五屆特首選舉明年3月舉行,選舉委員會(選委會)分組界別選舉的提名期由118日開始,為期一周。醫學界組別有30席。
我想過参加分組界別選舉,可以列舉五個值得嘗試的理由,但是關心我的親友也能列舉五個很好的反對理由。
参與現實政治是蹚渾水,近年香港的現實政治尤其齷齪狹隘,令人望之而卻步。新世代政治有時能夠掀起一點「清新」的期望,但很快就「被齷齪化」,有時更是「自我齷齪化」,難堪得很。或者這是一個過渡時期的現象:在政治舞台上,無論角色是「表現忠誠」或「表演反抗」,都有生硬的階段,不時更荒腔走板。
醫生處事一般比較謹慎,應該沒有荒腔走板之危,但若是真的關心香港醫療,關心香港未來,則應該粗中有細,對事不對人。我看現屆政府有兩件事是做得對的:出招調控樓市和恢復建醫院的長期規劃。
然而,這兩方面都尚有未知數。樓市「辣招」看來敵不住因人民幣貶值而南下的大量資金;在醫療,醫院的長期規劃並未配以穩定的長期撥款方程式,日後會否有硬件但無錢運作?
關於醫療,我最希望下屆政府做的事情有兩樣:一是開心見誠,與市民討論如何讓醫療服務可持續發展。要真切地檢視收費、人手和政策。
二是檢視老人康復、社區照顧和善終服務,全盤思考,尤其是與末期病者相關的法律與政策配套。
醫學界選委30人,誠願他們能為香港醫療和香港未來盡心。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61029日,經修節


2016年10月28日 星期五

一步跨出去

非常精釆的一張照片:《明報》攝記捕捉到「胡官」穿過狹小的閘門一步跨出去外面的空間。這也是他在人生這一刻的動作!一足在地一足提高,如果不跌倒就會跨進另一個天地。
我自己也在快將一步跨出去的人生一刻,看到照片就有共鳴。

2016年10月26日 星期三

渡海泳的風險

維港渡海泳在2011年復辦,今年首次有泳手遇溺,執筆時一死一危殆,光是看新聞也令人着緊。
有評論說,參賽人數一年比一年多,今年共有三千名泳手,非競賽的優悠組就有二千四八人,救生員人數應再增加。 主辦單位則認為,參賽人數雖是多了,但他們是分批下水,一百二十名救生員應屬合理比例。
風險是一個比率的概念,比率含有分母和分子。假設在現有的條件下,泳手遇溺的風險是一百萬分之一,如果某一屆參賽人數五百,出事的機率便是二千分之一。三千人参加,機率便是一千分之三。如果累積十屆共二萬人参加,機率便是五十分之一。
二千分之一,風險甚微。五十分之一,感覺上卻有點危險。
當然數不完全是這樣計,過去沒出事,每一屆獨立計算,仍是相當安全的。
然而還有一個分母問題。人數年年上升,参加者的「業餘」程度也會上升。「體能足、訓練夠」的泳手早就参加了,新参加者的體能和泳術是否能夠應付?
現時規定,泳手必須能在四十五分鐘內游完一千五百米,才可參賽。賽事由鯉魚門三家村公眾碼頭出發,終點是鰂魚涌公園碼頭,賽事全長正是一千五百米。
依我看,參賽資格應該檢討。一個人在泳池內依自己節奏游一千五百米是一回事,在海中比賽游一千五百米是另一回事。海有水流,水流較急時,可能要出二千米的力才能去到對岸。参加者越是「業餘」,越容易受現場氣氛感染而興奮加速。在熱鬧環境保持合適自己的節奏,要有非常自覺的定力。
基於這兩因素,收緊參賽資格以提高安全系數,應是合理的風險管理。
也有參賽者提出,每一批下水的人數應該減少,例如分年齡組別,每批限一百人左右,雖然整個賽事時間會因而延長,但為了安全亦值得考慮。
我每周有游泳,但每次只游幾百米,完全不是運動型,永遠不合資格參加渡海泳,但覺得這是很好的大型活動,希望它堅持辦下去。
原載 《東周刊》「一葉一杏林」專欄,20161026日,經修節。


2016年10月15日 星期六

輕微本土的夢


重陽假期裡做了個夢,夢裡又返回布朗校園,在石柱磚牆老建築裡聽講座。研討室的拱形窗放下了窗簾,主持的教授播放一卷香港的紀錄片。紀錄片的顏色很淡,近乎黑白,光影顯得特別有層次。攝影角度並非懐舊感慨那一類,剪接得從容,冷靜而不冷漠。我心想,這有點人類學field work的味道。

紀錄片是訪問各式各樣的普通人,有人在餐廳接受訪問,有人在街頭。有一段在老區的街舖,「前店後居」那種,大叔大嬸坐在路旁一張張小木凳。受訪者談著自己怎樣生活,描述身邊的社會。沒有現場收音,紀錄片是以中英文字幕片斷交代訪問內容,外加英語和普通話旁述,簡潔乾淨地介紹受訪者身分。

播完,二十多位觀眾有興致地討論這個紀錄片project。我畢業離校已久,不屬於他們的圈子,身分應算是外人;可是眾多觀眾之中只有我一個是來自香港,我像是屬於紀錄片內的世界,他們倒像外人了。

我聽了一陣討論,發言說:「這紀錄片拍得很好,也很有心,但似乎欠了一點:從頭到尾聽不見一句廣東話。」

他們有點愕然。我補充說:「也不是說,非要有廣東話不可。我只是覺得,如果有,它會比較authentic。」

主持人耐心回應,解釋卻有點抽象難明。我嘀咕:人在想著什麼,生活中擔心什麼,盼望什麼,不能全變成旁述indirect speech啊!

醒來也想到香港。近年來,香港社會像是一套巨大的紀錄片?真實的聲音被編導,被攝錄剪接,被敍事,被調查研究,被實驗總結,全是各種indirect speech

研討完結離開大樓,穿過校園的中央草坪,到大街外,滿街車和人熙來攘往,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車子泊在哪兒。早上來時,街上清靜,校園沒有多少人影的。

最後找到了車,待開車離去,卻立即失控。原來軚盤被校園猖獗的偷車賊偷了,換上一副大小不符、難以操控的道具軚!

這樣一個輕微本土的夢來得奇怪,寫稿以記。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61015日,經修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