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4日 星期五

疫中獻曲


老同學的女兒在美國出生,後來定居香港。疫潮令人與人隔離,她在家中攝錄鋼琴演奏,獻給醫護人員,名為Quarantine concert for our healthcare workers (JennGlamCo on Instagram) 。她有很好的音樂天賦,自小獲獎無數,但那時我已返港,未聽過她演奏,日後更不會有機會聽到。沒想到疫情讓我聽到了。
從老同學面書聽的這一首是Debussy的組曲《Suite Bergamasque》其中一曲。聽時腦海浮生兩句詩,便是今天這首詩的第一行。
年輕時我曾努力學習欣賞古典音樂,沒能跨入門檻,停留在直接感受的初階。奇怪的是近兩年多了詩感,偶然感應一些樂句會得詩句。早前有一首也是這樣,主題是有感袁、龍兩位醫生文章惹禍,但詩的起句是駕車時聽港台節目介紹一段舞曲觸發的。

《日子在如今》

日在日子,如是如今
時光不再荏苒
雨滂沱後地心發銹
每天的數字頻繁更新
陸續有人離開
只有很少的解釋
病歿沒有可疑
無病亦無

病毒或人,或災或劫
沾襟或飄浮
或疏離或鎖隔
天體滾動或逆轉
三千小千或大千世界
趑趄不前或俄頃消失
禍端被忘懷或追思

日在無日子可數的日子
善若善良,勤若勤勉
如今勤勉令人噁心
許多善良無法細想
儘管我們小時了了
知道世界大未必佳
我們怎知他日腳下是如此泥濘
如糊漿,如醬
我們等著面目模糊的日子有一天過去
那時候時光會否荏苒如常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424日。

圖片:worthpoint.com



2020年4月17日 星期五

活一活

瘟疫淹浸了日常。長時期在家工作,我開展了一個寫作計劃,寫到三分一就呆滯了,只好開另一個。呆滯不同納悶,要不是瘟疫淹浸,或者還不察覺其中分別。
疫情底下,一些人的鬥爭興致每有空隙便復發,確診數字稍落,就忙不迭重提前事,堅持向罷工的醫護秋後算帳。這令我十分納悶。
去年社會的創痛其實未清理,人們心中還塞著不知多少東西,抗疫不是放下鬥爭的好時機嗎?然而好鬥的人永遠無知無覺。在生活半停滯的日子𥚃不斷見證這些,當納悶積滿,人就呆滯了。
呆滯時,接觸陽光是不錯的選擇。選有陽光而人不多的路,感受光和陰移動。前一陣子在面書讀到羅樂敏(詩人、文學編輯) 寫這麼一段:「學習依日出起床,依日落回家,感受四周光色隨時間變化,日出時景物從近到遠漸次清晰,大廈通體透明,日落時隨巴士進入昏暗,漆黑,結束不怎麼的一天,就覺得生仍有可戀,做人仍能苟且活一活。」我想,人在天地間,每天活一活已經不算苟且了。

《黃昏千步》

三千步之後四周忽然靜落
才逐一看真大小犬隻四下奔跑
第四個千步我開始數著
97數到98然後狗狗
跑遠了有些迴旋復來
哦數不清的,就如數不清的年月

下一個千步數著品種
牧羊松鼠哥基大白熊約克夏
很多名字還叫不出來
如同狂飆消失叫不出的名字

我數到犬與主人離去
剩下風,含著海鹽的氣味拂動
樹梢上殘缺無聲的風箏
一尾彩藍,半截橘紅

樹下一個南亞老人比我年長
顫巍巍從長椅站起
目診可知關節被年歲刻滿疼痛
一步小,千步老
柱杖迎著奔跑過來的孫兒
漆黑眼珠在斜陽晶亮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417日。


 




2020年4月11日 星期六

我的《香港家書》


RTHK第一台《香港家書》 2020411


YC

收到你的電郵,知道你去北極圈的郵輪旅程遇到阻滯,行程第三日,就因為新病毒疫情嚴峻,被挪威政府叫停,真是可惜。你返到新西蘭家居檢疫,14天還未完成,總理阿德恩就宣布全國封鎖,又不知道要再隔離多久。社區封鎖一定是很不好受,不過我其實頗喜歡你們這位年輕女總理親和但果斷的風格,而且新西蘭人展示的公民責任感也不簡單。
香港的疫情比你們早一個月開始,頭兩個月成功壓住每天確診數字在單位數,但自從三月下旬,每天數以萬計的香港人從全球各地避疫回來,連續十天每天有幾十宗輸入個案,社區感染數字也上升,醫院系統作為主要防線的壓力已經來到極高點。於是開始有人擔心,會不會有一日,深切治療病床和呼吸機不足,像意大利和西班牙那樣被迫配給,醫生要作出取捨,決定救誰和不救誰。我在一個電台節目談到這些艱難的醫療決定,之後收到一位家庭醫生的電郵,他去年兼讀中文大學碩士課程,上過我的倫理課,他說當時討論醫療配給問題只是概念性,現在就變得真實。
[非常時期]
我在電台節目也提到,最好不要把醫療資源緊絀和配給的問題收窄到只是關心深切治療病床和呼吸機。現在因應抗疫需要,醫院對非傳染性病人的服務正在逐步壓縮,上星期再將400張急症病床轉為隔離用途。當抗疫變成持久戰,對非傳染性病人的服務長期緊縮,有些病人會因而延遲診治,甚至失去性命。抗疫當然是非常時期,但公立醫院是為所有病人服務,非常時期的非常政策不能長久下去。
你說的對,香港的醫療向來太依賴醫院,連抗疫策略也如此。你引述的數字令我有些驚訝:至四月初,新西蘭的700多宗確診病例之中,只有十多個重症病人住醫院;香港基本上是所有確診病人都入住醫院的隔離病房。或者你們陸續會有更多家居病人因病況轉壞而需要入醫院。儘管如此,兩地的反差真的很大。
我也同意你所說,每一張醫院病床都應視為矜貴的資源,而一律使用最高規格的隔離病床收容許多病狀輕微的病人,未必是最佳的資源配置。但你經常回港探訪,當然知道自從三十年前你離開之後,香港十分擠迫的居住環境並沒有太大改善,在家居放置確診病人很難算是妥善。你說庫房有錢,質疑為何香港政府不徵用整幢酒店收容輕症病人,舒緩醫院病床壓力?或者這個思路對我們的社會和政府都是陌生的,最少在政治上是格格不入。
說到政治,我近來想起香港與新西蘭還有一個很大的差別。你們國民對於政府很信任,而在今天的香港,「信任」本身就是一種十分短缺的社會資源。去年的抗爭運動不單遺下政治分裂,還留有很深的創傷。在信任和凝聚力奇缺的背景底下,我們的抗疫防線至今並沒有渙散,甚至還在不斷改進,可以說是一個小小的奇跡。最近我在電話與朋友夫婦談天,說一場瘟疫把整個香港的氣氛重新reset了一次,這可以是香港社會正常化甚至走向復和的契機。例如在抗疫關頭有不少新的公共衛生緊急規定,需要依法限制個人的活動權利,警察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執法者。這是正面的實務,警隊執法是代表了整個政府,很大程度會界定了抗疫中官民關係的面貌。如果警方能夠深思熟慮地使用權力,是會有助社會平穩渡過疫潮。
[焦點關注]
無論如何,目前為止香港整體上防守的努力是有成績的,接下來有幾個焦點要積極關注:第一是聽聞內地政府正在籌備在五月恢復中港兩地關口逐步開放。雖然內地疫情退卻,但未必沒有反覆,而香港的每天確診數字仍未跌回單位數,如果操之過急,或者出於政治經濟考慮放寬關口檢疫,可能會出問題。第二是要守護住長者群體,包括院舍和在社區的老人,因為一旦長者群體出現集體感染,對醫院的壓力是非常大。第三是現在抗疫快要踏入第五個月,我擔心醫院前線會不會出現疲態。有人發起錄影齊齊鼓掌為醫護打打氣,用意不錯但是有點搔不著癢處。疫情不會在未來一、兩個月便了結,可能要想想怎樣把一些輕症和接近康復的病人從公立醫院分流出去,讓急症病房減輕負荷,讓前線醫護人員回氣,再戰下一個回合。
這是困難時期也真是非常時期,我們大家都要保持身心健康。去年底我飛去新西蘭開會,你卻剛回來了香港參加中學校友聚會,下次我們不要再錯過見面的機會了。希望不用等太久吧。

KS  2020411


2020年4月6日 星期一

抗疫犧牲誰?


全球疫情在最嚴峻階段,意大利、西班牙尤其慘烈,公報的死亡人數早已超過瘟疫的震央中國。早在3月上旬,有報道說,意大利一些醫院不得不作出困難決定,深切治療病床不能再收年老的確診病人,麻醉學專科發指引協助前線醫生取捨。那時其他國家地區還在旁觀,直至它們也被疫潮正面衝擊才知道凶險。當時美國的疫情才剛剛開始緊張起來,紐約州剛宣佈進入緊急狀態。 我們中心收到來自美國東岸一份報章的電郵,問嚴峻的疫情有沒有影響了中國大陸和香港放棄急救病人的醫療準則。
她特針對問Do-Not-Resuscitate order (簡稱DNR,香港稱為Do-Not-Attempt-CPR 簡稱DNACPR) ,即是有關「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指示 。更具體地問,當醫院面對極大壓力,抗疫有沒有影響了對進行心肺復甦術與否的日常醫療決定?中國大陸對DNR標準規範嗎?
遇有媒體查詢,通常我即時會決定是否接受問 有些主題並不屬於生命倫理課題,另一些題目則可能超出了我們的專長範圍。 這一道查詢似乎在灰色地帶。它涉及多面向和層次。記者的提問其實是指向緊絀的醫療資源分配問題,但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考慮本來正是不宜從醫療資源角度出發,因為放棄搶救與否,首先應尊重病者意願(例如病人訂立了預設醫療指示) 和考慮病人的最佳利益(例如延長死亡過程可能並不符合末期病患的最佳利益) 。正常情況,不會先考慮資源問題。
醫療資源樽頸
抗疫時期醫療服務極度緊張,令資源分配難題迫在眉睫。且不說深切治療一張病床難求,即使是前線醫護人員的保護裝備也令人關注著,尤其是N95口罩和保護衣。如果供應源源而來,資源分配當然不是一個問題;當疫症全球大流行,各國爭相搶購,就難以確保供應及時。現在意大利、西班牙的前線醫護人員連外科口罩和手套也缺,德國和美國也告急。有些國家地區還有人在囤積這些緊張物資,之前也有人在誇耀自己一早從西班牙、葡萄牙等地大手搶購貨源,如今意大利、西班牙兩國各有5千名以上的醫護人員確診感染,最終可能上百名會死亡。從全球大局看,不理他國死活最終只會做成骨牌式失控。中國大陸的疫情已退,是否應大力輸送物資作外援,抑或優先作戰略性的儲備以防第二波來襲?
保護裝備物資的分配問題對病人並不那麼切身。從病人角度看,抗疫資源緊張,最大的分配問題是:誰能得到服務?誰的醫療需要被擱置、被犧牲?
執筆時(328),香港抗疫的綜合防線已陷入苦戰,如果新增確診數字高企在每天50以上,醫院始終無法負荷。一旦每天新增病例數字迫近100,樽頸可能出在三處:深切治病床爆滿、人工呼吸機用盡、負氣壓病房全滿。
醫療緊絀的分配問題不能等用盡資源才來面對。例如深切治病床,數目從來也是緊絀的,深切治療專科有一套既定的評估方法,按病情嚴重性、對病情能否挽回的預測和配套的需要(例如配合重大手術) ,決定是否接收病人。如果多過一個病人符合接收準則,一般是先到先得,即是說,不會因後面來的一個嚴重病人而「趕走」現有病人,即使後者病情相對較輕。在這種分配機制底下,不會簡單地以年齡作為硬性的分界線。
單憑醫學知識設計的分配方程式不能解決所有病例和情況的問題。在個別灰色或複雜情況,醫生要憑經驗作出判斷。倫理考慮必須合乎情理。
看不見的犧牲
按常規指引作分配是看得見」的,倫理學的術語是explicit rationing (可譯作「顯性分配」) ;相反,「看不見」的是implicit rationing (「隱性分配」) 。雖然現代社會喜歡事事透明,但醫療服務並非工廠生產線,不能也不宜全部指引化,而且「顯性」不一定合理,例如一刀切硬性規定75歲以上一律不得使用深切治病床,無疑完全「顯性」,但很有爭議。
當疫潮急如海嘯,會出現幾個甚至幾十個危急病人爭一、兩張剩餘病床的情況。也不單是深切治病床,急症病床也會缺的。這時無論製訂指引還是憑醫生判斷,都會極為困難。為避免「見死不能救」的極端狀況出現,一般做法是預先甚至即時削減非緊急及半緊急服務。這多是由各專科部門界定(當然也有些客觀原則,例如非緊急手術) ,屬於「隱性分配」。
公眾可以信任醫療系統會作出合理的取捨,但是壓縮其他(非傳染性疾病病人) 醫療服務也不能是無上限的。抗疫是打仗,打仗是凌駕性的任務,沒有人會問壓縮其他醫療服務的合理上限在哪裡。為什麼無人會問?一來那些受影響的病人是看不見的,他們的犧牲也是看不見的(也沒有人向他們說聲不好意思);二來抗疫不是「非常時期」嗎?在非常時期,為了迫切的集體利益而犧牲一些個人利益,是難免甚至應該的。然而,倘若如一些專家觀察,目前的新病毒疫症會持續流行,抗疫變成一場曠日持久的戰鬥,當疫潮超過半年,一些本來「非緊急」病人的病情實際上可能已因延遲診治而惡化,甚至可能影響性命,到時就要問,犧牲到幾時?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2046




2020年4月3日 星期五

越雷池


袁國勇教授和龍振邦醫生的文章惹禍,撤回還不足以讓攻訐即時止息,我與他們不算很熟,旁觀也難受。那天早上匆匆讀到文章,只覺行文用語較為痛切,也未察覺可以有另一種觀感。依深文周納的政治讀法,文章已經闖進禁地,越了雷池。在中國政情,勸諫也有森嚴潛規則,而潛規則的紅線會隨政治氣候變化。
「不可越雷池一步」是差不多1700年前東晉的故事了。雷水是河,從西往東流入安徽,去到望江縣東低窪地成為湖泊區,其中有龍感湖,據說就是古代雷池  。巧合的是,雷水來自湖北。
故事關乎平亂,叛亂緣起於中央掌權的庚亮視地方刺史蘇峻為威脅,動手削權,最終卻證明是誤讀大局,不可越雷池的禁令反而阻住了自己的援軍,自綁手腳,是糟糕策略。

《粼粼水》

粼粼水,你握長槳划進水深的最深處
不知道七年前七月某一夜
湖水被調校至如此高溫
雷池的龍湖水
水漲時恥辱感沸騰

纖維艇,你曾經安靜在其中
垂釣水深深處的真理
那時雷池還有江河常有的魚
睡火山收藏著八百度的熔岩
遠在東方海床底下
而今一切已沸騰
人民皆見你錯,甲乙丙丁
異口同聲,錯、錯、錯
一子錯,滿盤落索
二子錯,伊於胡底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
痛切悔過比痛切下筆容易
真的,不必悲哀。除了垂釣
龍湖上還有可做的事
可以不越雷池一步,例如
聚集信眾水上祈福驅疫(不戴口罩)
讀聖賢書(不在批孔年代)
唱某些歌,填色
猜謎,填字,寫某些詩
珍重自己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43日。

圖片:bbs.zol.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