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7日 星期五

天下太平

去年聖誕節有輕微的祝願,希望2025年的世界和平一些,我們這個城市平和一些,當時不期然想起小時候玩「天下太平」遊戲。我們是用白粉筆在行人路上畫著玩,因為白紙在那個年代也珍貴。這其實是玩「包剪揼」,先在地上畫四格,猜贏一回就可以在格子裡面寫一筆,最先完成「天下太平」便是贏了。

這個遊戲有對戰版本,寫完字可以在四方格外畫軍旗,再畫上幾層保護罩和大炮,還是以猜包剪揼作戰,將對方的防衛全部擊破才是勝利。和平遊戲變成打打打,你死我活,也是人類本性。

「天下太平」一詞出自戰國末期收集先秦諸子百家政治文章的古代類書《呂氏春秋》。「天下太平,萬物安寧。」是很好的政治理想,也蘊含了古代中國人的天下觀。

「天下」有寬容大方的一面,「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有天下一家的胸懷,不過更深植於中國文化的可能是「華夷之辨」,以自己的道德世界為中心,外面的文化不及我們優越,最高理想是「德披天下」。

聖誕翌日,從網上「思想空間」謮到葛兆光教授一篇文章〈對「天下」的想像:一個烏托邦想像背後的政治、思想與學術〉,很有意思。作者談到近十年思想界出現迎合「中國崛起論」的「天下主義」,主張傳統儒家的「天下觀」可以為世界貢獻和諧與太平。為了支撐論述,他們隨意把歷史上的古代中國想像成一個遠近如一、萬邦協和的世界,嚴謹的歷史家不能苟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2/1/2025刊出。



 

 


2025年1月13日 星期一

尊嚴死,尊嚴生

近月重頭想了一遍自己對安樂死和尊嚴死的想法。起初是因為應邀寫一篇文章,談瓊瑤之死。那篇文章也談及安樂死,認為在一個願意討論安樂死的社會,「生死教育」會是更為完整,社會也更加成熟。沒有寫進文章的是,其實瓊瑤並沒有特別鼓吹安樂死合法化,她一以貫之的主張是「尊嚴死」。

這與「安樂死」常被混為一談,因為有些地區立法讓「醫療協助自殺」合法化時,法例會美其名稱為「尊嚴死」(Death with Dignity Act)。我認為是應該區分的。好死或善終包括有尊嚴地去世,要有尊嚴,並非只能訴諸安樂死和協助自殺才可以達成。

何謂有尊嚴地去世,本身是一個不容易清晰地界定的概念。因為容易生歧義,難以作為尋求共識的討論基礎。縱然如此,我還是覺得有尊嚴的死亡很重要,它也並不真是混沌模糊得說不清。

理解尊嚴的一個方法是反過來想一下。如果去到人生最後一程,變成「肉隨砧板上」,那很可能是失去尊嚴的起點。這個砧板,可以包括冷漠的、機械式家常便飯般的「醫療護理」程序,和被漠視的求死不能的痛苦。

另一個理解方法是連結著「尊嚴生」一起去想。在表面富足的社會,不少弱勢的人被忽略和受孤立,難以過著有尊嚴的生活。固然,尊嚴也有自己尊重自己的一面,但人是有血肉的,遭受賤視到一個地步,就難以守護尊嚴。與「尊嚴生」一樣,尊嚴死是兼有自主自重,和被基本善待兩個方面。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1/2025刊出。



 

柔和的生死心事

老年可以有一些與年輕時不同的生命體會,這是「說了等於沒說」的美好虛言,但在2024年快要過去的時候,好像發生在我的身上了,感覺還不錯。體會生命也是一種心境,有點新鮮,沒有很好的方式轉換為文字,有些近似英文mellow的意味。這個字可以中譯作「柔和的;溫和的;芳醇的」,也包括變柔和成熟,有時譯作「醇厚」。據《劍橋詞典》,英文的解釋包括free from harshness。這可能是最準確的。對人對己,看待人生,不那麼嚴苛、苛刻。

是在這樣的心境,讀著瓊瑤的遺言,說「死亡」是人生最後一件「大事」,她不想聽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要為這最後的大事作主。當時很能意會那種心情,另一方面卻想,死亡真是一件天大的事嗎?

這樣的問題,不可以浮泛地灑脫地答,也不宜苦苦思量。它是「生死觀」的範圍,有前人的智慧,也有宗教和靈性的信仰和悟道,還有道德意義。「人生如朝露」、「人生自古誰無死」、「生死有命」,「死生為徒,萬物為一」這些中國文化中的生死或生命觀,有不同源流,但似乎都沒有把死亡看作是天大的事,是它們離地嗎?

瓊瑤也沒有說死亡是天大的事。也許她只是說,不要把死亡不當作一回事,怎樣死是重要的事,她堅持要自主和要有尊嚴。然而,她最終的抉擇,可能是對自己和對世界都太嚴苛了一點。每個人都有關於生和死的心事,對自己柔和一點,也許是較為可取的。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1/2025刊出。



 

 


2025年1月12日 星期日

所謂模仿效應

新一年伊始,談生死話題是否不大好?不過百無禁忌是健康心態,而我一向覺得香港愈少禁忌愈好。2024年底瓊瑤自盡辭世,遺下的信息有漣漪效應,香港也有一些反應和評論,頗有意思。一個焦點是,瓊瑤選擇藉着自己的抉擇和行為,向社會分享對「尊嚴死」的主張,不少人對此有保留。她以文藝筆觸遺留最後的詩和文,從感性出發,亦有她一貫的「唯美」氣息。這是有感染力的,令人擔心會不會有些在人正在生交义點,因而覺得自殺是「自由」的出路?

這並非杞人憂天。在瓊瑤的新聞廣傳後,朋友和醫護人員聽聞有真實的個案,有人就此了結生命。

這讓人難過。一般認為,煽情的自殺新聞可能引起「模仿效應」。我覺得「模仿」是有點「表面化」的表述。固然,隨後去世的人可能有「模仿」成分,但在痛苦或孤獨或困惑或清醒之際的抉擇,也有可能是自主而且艱難的掙扎。隨後去世也未必是簡單被動地跟隨和模仿,旁人不宜輕易視為只是「有樣學樣」的模仿行為。

我看瓊瑤的「錯誤」,並不在於公開自己的主張,也未必只是「高調」與否的問題。可能她錯在以為有一個「社會」可以平心靜氣地聽她的生死心事。「社會」是抽象的,信息卻是落在具體的人心中,自然有不同的或輕或重的具體影響。

也許她應該選取另一種氣味的語言,使用更內斂的文字,避免感染在情緒低谷的人。然而,對於一個決心告別世界的人,這會否太苛求?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1/2025刊出。

 


2025年1月7日 星期二

著緊中國

認真地思考和討論中國化與中華文明,有各種切入點,歷史家如葛兆光與國家智庫的觀點不同,我認為是容易理解的。學者強調嚴謹、如實和求真;智庫研究含有政治考量,文化認知因而有策略性的一面,詮釋歷史和建構史觀更靈活,大而化之,少有猶豫。

天提及新近發表的新華社研究院的智庫報告,以「文明交融論」抗衡西方流行的「文明衝突論」,主線就是說,中華文明自古就是開放包容的,多元而一體,從來也歡迎和平的文化交流和思想傳播,在互動中發展。例證是絲路傳播文化,以及佛教文化從印度傳入。自漢代傳入的佛教「對中國本土的儒家和道家文化產生衝擊,而中華文明以尊重包容的態度,促成了這次偉大的文明交流互鑒,創新發展出儒釋道交融發展的璀璨中華文明。」

我年輕時讀過一些佛學和中國佛教史,知道那幾百年的歷史大都不是和諧的交流互鑒,激烈衝突甚至大規模滅佛的國策並不缺少。和諧的大論述未算確實,但符合主調,在當今是免不了。

葛兆光認為,中國國力變強時,也有內外兩方面的棘手的麻煩。如果沒有一個新的認同基礎,對內對外也難以建立穩定秩序。學術界、思想界討論什麼是「中國」,也是在問:中國應該是怎麼樣的?中國如何從傳統帝國轉型為現代國家?不同族群要轉型為現代國民,如何使過去對族群和區域的認同變成現代的國家認同?認同要基於對歷史的真切認知。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12/2024刊出。




2025年1月6日 星期一

何為中國

書架上有一本葛兆光的著作《何為中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年出版,在內地曾引發熱烈討論。後來作者在一次演講中,回顧了這個話題。(〈什麼時代中國要討論「何為中國」?〉,《聲迴響轉:講稿八篇》,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東亞文史研究動態網」轉載。)

葛兆光說,古代中國人覺得自己是「天下」,天蓋地覆,至大無外。有華夷之辨,那是以「華」為中心。什麼時候中國人不得不重新討論「何為中國」?他認為有三個時代。

第一個時代是北宋。從安史之亂的755年到澶淵之盟的1005年的兩個半世紀,是重要的分水嶺。與歐陽修同期的士大夫石介為內憂外患深深焦慮,寫成《中國論》,是古代第一篇專以「中國」為題的政論。他主張堯、舜、禹、文、武、周、孔的道統才是正統。當時北宋在危局中,遼國強鄰出現,疆域縮小。澶淵之盟是「中國」第一次正式視外族為共存並立的鄰邦,但觸發誰是「中國」,誰是「華夏」,誰是「正統」的問題。

第二個時代是晚清到民國。梁啟超提出「中華民族」概念,一方面要維護大清帝國遺留的族群和疆域,一方面是順應當時國際上所謂「民族國家」的潮流。這時期曾有爭議:滿、蒙、回、藏、漢揉合的「中華民族」是中國,抑或「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漢族中國才是中國?

第三個時代就是當今。今天中國強盛,不再是北宋更不是晚清,為何需要討論這個似乎有欠自信的問題?明天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12/2024刊出。



 

2025年1月5日 星期日

中華文明新主張

2024年結束之際,我在閱讀復旦大學歷史系特聘資深教授葛兆光的著作、演講和訪談紀錄。他論述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源流、中國人的世界觀的特點及其與現代世界的張力,在學術上扎實,深具洞見。

這時候,我見到一篇有分量的官方論文,〈文明交融論——基於突出特性與價值立場的中華文明新主張〉,這是新華社研究院一個專組最新的智庫報告(109日發表) 。報告歷時一年多撰寫完成,以認真學習領會習近平文化思想和重要講話精神為起點,邀請國內學者共議,走訪東中西部20餘個省(區、市),實地調查研究殷墟、紅山、良渚、三星堆等文化遺址遺跡、博物館,還訪問了國外研究文明文化的智庫、高等院校和機構。

報告有25000字,但相當好讀,因為它的文學風格是面向普通讀者,宏觀大氣的地方像黃仁宇寫《中國大歷史》,有些帶感性的句法像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但完全洗滌了歷史慨嘆。這是強調多元交融的和諧史觀。

我相信這個報告對香港很重要,原因有兩個。第一,這是中華文明的新論述和新主張,闡述了中國(當然包括香港)在新時期應該如何與世界互動,是最新的願景;其次,它很可能成為我們學校的國民教育的框架 —— 我們的年輕一代要學習認識中國悠久的文明歷史和應有的世界觀。

然而,我會把它與葛兆光的著作並排閱讀,思考這個對我們文化歷史的和諧交融大論述有沒有足夠的客觀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12/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