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5日 星期二

拖著長辮的文化自尊

英國著名作家、戲劇家毛姆(Somerset Maugham)於1919年到中國各地遊歷,寫了58篇散文,結集為《在中國的屏風上》,其中有一文〈哲學家〉是辜鴻銘訪問記。他的洞悉力和留有餘地的文學筆觸,呈現一個中國人自己反而不能恰切理解的辜鴻銘。

這是一個精通多種語言、深諳西方文化,然而極有中國民族自尊心的哲學家。當時外國人流傳一個說法,在中國,你可以不去參觀紫禁城,但一定要去敲辜鴻銘的大門。毛姆先是透過中間人聯絡辜鴻銘,碰了釘子,因為中間人叫辜鴻銘前來會見毛姆,辜鴻銘多日不回覆。毛姆修書致歉,力表誠意,才得以登門。

見面坐下,上了茶,辜鴻銘就譏諷說:「你想來見我真使我感到三生有幸,你們英國人只與苦力和買辦打交道;所以你們認為中國人只有兩種:不是苦力定是買辦。」

之後他們打開了話題,談中西方的哲學,談得順暢。毛姆記述,開始時辜鴻銘講話的聲音很細,可是談到當代的自由主義,聲音變得宏亮,情緒異常激動。在辜鴻銘眼中,這些從國外大學學成歸來的人,是用褻瀆的雙手無情地撕毀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

然後辜鴻銘的小女兒悄悄地走進來,偎依在父親身旁。辜鴻銘把她攬在懷裡,親吻她,對毛姆說,小女兒在辛亥革命的當天出生,「她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秋天裡的最後一支花朵。」又說,「你看我留著一條辮子,它是一個象徵。我是古老中國的最後一個代表。」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11日 星期五

菊殘猶有傲霜枝

香港每年都變得更熱,幾乎沒有秋天了,卻是燠熱的中秋節之後,幾天雨帶來秋意。想起一副對聯:「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上句夏天將盡,下句寒冬將至。

我有一對墨青色紙鎮,刻的就是這兩句。以前辦公室的桌面夠寬,一對紙鎮常放案頭;退休後書桌變小,紙鎮不知幾時入了儲物箱。近日有感,覺得這兩句的意思很適時,卻記不起紙鎮「儲」到哪兒去了。

這是蘇軾〈贈劉景文〉詩的前兩句,隱喻不畏風霜的挺立人格。後兩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勉慰好友,人生的秋季是最有色彩的時節。

這也不單是說人生階段。中國士人的政治生命常隨時代浮沉。每逢舊世界衰落,借用這兩句比喩不改志節,就像「百搭」。

民國初年有兩個人物堅持留辮子不剪。一個是北洋軍帥張勳。他在清末任兩江總督時,曾號令全軍蓄髮留辮,人稱「辮帥」;更出名的是辜鴻銘,在蔡元培的北京大學校園內身穿長袍馬褂拖著辮,特立獨行。辜鴻銘曾書寫這兩句詩送贈張勳賀壽。後來胡適記述在一次宴會上,辜鴻銘開玩笑說,「傲霜枝」代表辮子猶在,「擎雨蓋」就是清朝官員的大帽。

辜鴻銘的「辮子教授」形象深入人心,有人說他是滿清遺老。其實他「半唐番」,生於馬來西亞檳榔嶼的華僑家庭,母親是葡萄牙與馬拉混血兒。青少年時期在英國成長,在歐洲遊學,25歲前還未能用中文寫文章。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9日 星期三

光怪時空

意大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Antonio Gramsci (1891-1937)死於法西斯主義的監獄中。在年復年的囚禁中他寫記很多思考,逝世後被輯錄為三卷《獄中筆記》(Prison Notebooks)

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歐洲思想界對於我是陌生的;他也是意大利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我對那段歷史更是無知。最近略為接觸到他的生平和思想,緣起是月前在大學圖書館打書釘。

在一本二十一世紀小說論著的扉頁,作者借用了Gramsci一句名言,令我想起魯迅的冷峻文采。這句話原本是對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歐陸丕變的觀察,但在一百年後有新的共鳴:這簡直是在描繪我們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啊!

英譯不只一個版本。我讀到的是這個:The old is dying and the new cannot be born; in this interregnum there arises a great variety of morbid symptoms.

中譯有更多版本,直譯是這樣:「舊世界正在死去,新世界還無法誕生;在此期間,各種病態的症狀全都出現了。」

有一個文雅的中文版本卻是這樣譯:「舊世界已死,新世界未生,於此明暗交錯之際,怪物浮現。」明明是「病態的症狀」,怎麼譯成了「怪物」?那是當代哲學家 Slavoj Zizek 用容易意會的措辭將Gramsci這句話的後半句改為 ”…now is the time of monsters”,中譯便是怪物出現的時代。

我的意會是:在青黃不接的時空,光怪陸離的病態紛現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5日 星期六

精華糟粕憑誰定

當我稍為認真地閱讀中國禮教思想的源流,一個感想是,所謂中國禮教,其實是漢族的道德倫理思想;第二個感想是,繼承傳統多麼容易變成教條。

這些規範,大致上是西漢和東漢前後兩朝的儒生和博士為皇帝制訂的。西漢的代表人物是董仲舒,東漢的代表人物是班固。禮教規範全是天經地義的真理;君臣父子夫婦「三綱」的尊卑主從秩序,在以下二千年深入中國文化骨髓。

這些禮教思想,來到現代依然處處可見,只有夫婦的綱常之道稍被時代沖刷,但「男主外女主內」的角色定型也沒有完全刷掉。

有一句早已變成陳腔濫調的話:我們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糟粕是造酒剩下的渣滓,比喻粗劣無用的事物;精華是純粹美好的成分,但是繼承統傳統文化並不像造酒。酒的人不會分不出酒與酒渣,自命弘揚傳統文化的人卻不一定有能力分辨精華與糟粕。

自從漢朝由官方統一儒學思想,精華與糟粕的判別必須經由皇帝蓋印認可,官學有標準考試範圍,禮教有標準答案這與《論語》中的孔子相反。孔子會直接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如果沒有了仁心,即使有禮制又如何?) 到了東漢,班固修撰的「禮」早已變成臣子的恭謹論述

來到當代,馬克思主義是新的綱常。依官方說法馬克思主義是人類精神的精華」。要繼承傳統禮教精華,也要糅合馬克思主義的精華,這是未曾充分解答的題目。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9/2024刊出。

 



 

 

2024年10月3日 星期四

前司長的勸諫

律政司前司長梁愛詩在「蛻變計劃」的一段影片中,苦口婆心呼籲社會接納在反修例事件中,已知錯並承擔法律責任的年輕人。「蛻變計劃」是學者宋恩榮2020年成立的組織,致力輔導及協助服刑後的年輕人,支援他們重返社會。梁愛詩說,社會一向是希望幫助釋囚重投社會,如果沒有工作機會,便無法重投社會。

這是兩個多星期前的新聞了,至執筆時,不見有任何和應,勸言落入了虛空。

這是當然的。說「社會」應該給犯事認錯的年輕人機會,沒有人會反對,但誰是「社會」呢?並沒有抽象的仁慈社會,只有具體的僱主、公司和機構。想呼籲有效,可能要向具體的僱主和機構直接游說。

具體問,誰會不怕麻煩去聘請有可怕政治案底標籖的年輕人?估計絕少。我以前的工作是醫務,試想如果犯事的年輕人是醫護人員,私家醫院和公立醫院會不會從寬聘用?相信會有很大顧慮。萬一被攻擊「包庇(前)黑暴」,麻煩會有多大?

近日我在讀中國禮教思想,剛讀到東漢史家班固一篇論「諫諍」。他說,倫理道德有仁、義、禮、智、信「五常」,諫言也有「五諫」: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譯為白話是婉轉以諷喻勸諫、順對方的思維勸諫、靜靜伺機勸諫、指出錯誤直諫,以及冒險犯難進諫。前司長在委婉地順諫,但是僱主怕陷入麻煩,畢竟聘用這些年輕人也是政治冒險呢!想見到社會變得寬容,可能首先政府要釋放OK的信號。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9/2024刊出。

 


2024年9月29日 星期日

禮教與吃人

在傳統中國,每個朝代都追求長治久安,儒生和謀臣提出各種長治久安之道,但是歷史上沒有實現多少長治久安。儘管如此,禮法秩序的傳統思想卻穿越時代發揮作用,十分長壽。

當前香港特區的長治久安之道,核心思想似乎是絕對不可以「亂」。善用法律利器制亂之後,或者會回歸傳統,重構禮樂?

重構禮樂是荀子思想的重要主題。他對「禮」的看法頗為合乎情理,在《禮論》提出,人生來自有欲望,想要的東西得不到就會追求,追求而沒有界限便互相爭奪,爭奪致亂,最終陷入困境。禮可以節約欲望,人的欲望受制約,行為受規範,才可以合群。

如何制約?不是靠個人知足常樂。荀子自問自答:「人何以能群?曰:分。」

「分」是身分、地位、角色。安守本分、不以下犯上、不可有非分之想,要區分尊卑長幼,這些全是以「分」為基礎。

對「禮」的重視,到漢代成為制度性的國教,之後主導政治和社會近二千年,直至清朝覆亡。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反禮教成為熱點,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是先鋒;吳虞(1872-1949)受啟發,寫成一篇〈吃人與禮教〉,191911月在《新青年》刊出,風行一時。

文章劈頭便說,讀了〈狂人日記〉不禁想,「我們中國人,最妙是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吃人與禮教,本來是極相矛盾的事,然而他們在當時歷史上,卻認為並行不悖的,這真正是奇怪了!」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9/2024刊出。



2024年9月27日 星期五

書生兩種

我在重新閱讀中國禮教思想,但有些心野,首先想起傳統中國的書生,因為傳統上「知書識禮」是「有教養」的基本:女性知書識禮可以為「淑婦」;男性知書識禮是考功名的起步,都很實在,不是抽象的理想。

書生常被與「士」等同,我看是有分別的。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 ,可不是立志做個書生。那麼誰是書生?或者可以從自稱書生的詩句入手。

清代黃景仁有〈雜感〉詩句傳誦至今:「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多遭世人白眼,不是風生水起的「知識分子」。黃景仁是黃庭堅的後代,四歲喪父,但母親把他教養得很好,十六歲考童子試,三千人中名列第一。乾隆時得任官職,但全無官運,窮得要跟戲班粉墨登場維生,更為避債遠走太行山,34歲死於肺病。他留下一千多首詩。

「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是鄧拓的詩句,在19605月游東林書院時有感而發,感慨知識分子在1957年反右運動受迫害。反右運動前一年「大鳴大放」,全國報刊都要積極參與,鄧拓是《人民日報》社長,卻決定讓《人民日報》保持沉默,不隨笛起舞,結果被毛澤東指斥為「書生辦報、死人辦報」。文革前夕再被算帳,自殺於家中。

另一詩句「文章滿紙書生累」,是他在1959年離任《人民日報》社長時,在社內舉行的歡送會上念誦的。書生是一種會因文章受累的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9/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