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6日 星期三

皇帝認可的經義

古代禮教與現代倫理學的主要分別是,前者是天經地義的,不容置疑;後者重視推理和討論,使道德理性化。「天經地義」一詞出自左丘明的《左傳》:「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這本來只是說,禮是貫徹天道和人倫的準則,並沒有的教條主義絕對真理的意思。

《左傳》日後成為《春秋》三傳中最具史學價值的一本。另外兩本是《公羊傳》和《穀梁傳》,其中《公羊傳》在漢代成為官學。漢代獨尊儒術,把孔子之學「詩、書、易、禮、春秋」提升到「五經」的地位,各置博士。

博士專門負責經學的傳授,有眾多弟子,讀經通過考試可以當官,人數愈來愈多,東漢初博士弟子員有五十人;至漢朝末年竟增至三萬餘人。

官方儒學熱鬧,難免變得眾說紛紜。東漢又混雜天道啟示的讖諱之學,更紛紜了。來到章帝(東漢第三個皇帝),詔令滿朝大夫、博士、議郎等儒生在洛陽白虎觀開了一個經學大會,議論五經同異,統一經義。會議長達一個多月,會上眾人逐項辯論議決,不能形成共識時由英明的章帝裁決。

會議由史官詳細紀錄為《白虎議奏》。據說景帝又命班固撰寫《白虎通義》,這像禮教的大義通覽。雖然不少學者認為《白虎通義》未必直接來自白虎觀會議,也未必是班固手筆,但它的內容無疑總結了漢朝的禮教規矩,包括成為中國文化基因的三綱五常。經皇帝認可的禮教思想對後世社會的影響可能孔子的《論語》更深遠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10/2024刊出。

 


 

2024年11月3日 星期日

清議式微

這個月都是在讀傳統禮教如何在漢朝成形(和定型)。東漢班固為章帝編撰的《白虎通義》是里程碑。其中有這樣一節:「士不得諫者,士賤不得豫政事,故不得諫也。謀及之,得固盡其忠耳。《禮·保傅》:大夫進諫,士傳民語。」

讀了有些領悟。進諫也要依規矩,朝臣才可以諫,普通士人是卑賤的,不得干預政事,只可以盡忠傳送一下民間的聲音。

想起月初本報頭版一篇張炳良的訪問,大致上是呼籲政府帶頭讓社會走向寬和,包括鼓勵合法遊行集會、為「反修例」未被起訴的被捕者劃線結案等。這不是沒有建設性,卻碰了釘子。又想起年初在這兒出過一篇稿,題為〈「後評論時代」〉,文章結尾就借了張炳良的論政文章為例,說「後評論時代」的特點是無人會細聽議論,反而質問這是站在什麼立場。

在民間發表文章,議論時政規勸政府,可能是中國書生的「清議」傳統。這原來也始於漢代。那是東漢末,太學生接受了忠君愛國公正無私的道德教育,與清流派士大夫聯合,以清議輿論針砭時弊,希望匡扶漢室。

清朝末年戊戌政變失敗後,梁啟超等維新派逃亡日本,在橫濱創辦《清議報》,英文名是The China Discussion。這是輿論陣地,已經不是體制所能容的清議。

今天香港剩餘的清議,比東漢末的太學生更溫和。它不會形成清流,完全沒有威脅,既不受建制歡迎,公眾也沒有什麼耐性閱讀細聽。清議式微不單是言論自由的問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30日 星期三

成住壞空,南北西東

在春秋時代,孔子自稱是「東西南北之人」。一般說孔子周遊列國,其實是長年東西南北漂泊異鄉,行止無定,今年不知明年身在何方。二千多年後,在民國時期人漸老的辜鴻銘生活拮据,有名聲但沒有可以安頓生命的社會角色,自號「東西南北老人」。他笑說自己「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我看只是門面話。辜鴻銘徹底尊孔,說孔子為中華民族樹立了真正的國家觀念,從此國民有倫理秩序可依。「東西南北老人」的自號並不輕快,裡面有孔子漂泊的滄桑感。

孔子的自稱見於《禮記·檀弓上》,是一個感傷的故事。少年喪父,中年後母親去世,孔子設法讓父母得以合葬,修墳時向弟子解釋說,依古禮平民封土為墓本來是不應立墳的,但我是一個東西南北到處飄泊的人,須將父母的墓加高成墳,以便日後識認祭祀。

故事還未完。修好墳,未來得及夯(讀坑)土填實,遇上大雨傾盆,新墳崩塌,須弟子重新修治,孔子流淚涕泣,感傷不已。

東西南北人往往是不安於社會既有狀況的人,孔子與辜鴻銘都是不安。後世人以「東西南北人」入詩,不少是感慨人生難以安頓。我喜歡宋代陸游〈道院偶述〉詩句:「已經成住壞空劫,猶是東西南北人。」

由此想起,我們的城市也經受「成住壞空劫」,雖然再次由亂入治,但數以十萬計的人離開了,東西南北都有。活潑包容的社會應可歡迎東西南北人回歸?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27日 星期日

東西南北人

一個南洋華僑的混血兒孩子,少年在蘇格蘭和歐洲成長,英、德、法語出口成文,向洋人「拋書包」能用上拉丁文,但是學成返回南洋後,屢經多重推薦,也只能在新加坡的輔政司署擔任通譯,是個小職員。這個青年辜鴻銘日後憶述,24歲是他人生的重要年分。那年北洋大臣李鴻章派遣往印度與英人商議鴉片專售事宜,外交人員馬建忠途經新加坡,與辜鴻銘有一面之緣。馬氏啟發這個洋化青年接觸中國古典,不要把人生前途自限於英國殖民地。三天後,辜鴻銘辭職還鄉,剃髮易服,宣告重拾「中國人」身分。

民國時期他蓄辮悍衛中國禮教,被視為「滿清遺老」,他並不多作解釋,或者是不屑。然而晚年他自號「東西南北老人」,似乎不自限於「中國人」身分了。他說自己「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因此是一個「東西南北人」,這金句的後一半是牽強的:他只是納日本女子為妾,髮妻是中國人;他仕在滿清,在北洋政府沒有什麼正式官職,只是以演講和文章活躍於政治圈。

身分認同問題是長期而深層次的內心困惑,人們津津樂道的卻只是他過癮的金句。

「東西南北人」典出《禮記·檀弓上》,本來是孔子的感慨。我相信孔子的話有點觸動了辜鴻銘的中國心事。

學者傅蘭梅有文章〈東西南北人——辜鴻銘生平軼事研究管窺〉,感慨辜鴻銘「軼事太多」,被「過度消費」,反而為後人對他的思想研究帶來障礙。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24日 星期四

「馴化」作為美德

臉書上有文藝圈朋友,我因而留意台灣文學雜誌《文訊》10月號推介十位90後作家引起的風波。推介的作家包括來自香港的梁莉姿和沐羽。這是好事,但評審側記中有一句冒犯了留在香港用心寫作的人。那是評審中有人感嘆,香港的青年創作者,不少是「雨傘運動」後到臺灣求學,以為是出路,最後憧憬幻滅,「來到臺灣的學子們失望了,留在香港的青年被馴化了」。

對照本是為了突顯入選的兩位香港作家堅持書寫的珍貴,但一竹篙打了仍然留港的一船人。最後《文訊》不得不為用詞不當致歉。

巧合地,那兩天我在寫辜鴻銘,從網上閱讀他的著作《中國人的精神》,主旨正是「馴化」。

辜鴻銘認真地闡釋,比起西方,中國人的精神,或者說「中國式人性」,可貴的是「從不野蠻、不殘忍,也不凶惡。借用一個應用於動物的術語,我們可以說真正的中國人是被馴化了的動物。」

他特別提出,雖然這與西方的gentle相近,但不是天生柔弱。中國人的溫順,是「不猛烈、不苛刻、不粗野或暴虐」,有「從容、冷靜、練達」的特點,像「經過優良鍛造的金屬」。他讚美被馴化的動物,與野生動物不同,具有「可以稱為人類智慧的東西,這不是來自推理,也不是源於本能,而是來自同情心,來自一種愛和依戀的感覺。」

辜鴻銘真心認為溫順馴化是中國人的核心美德。他翻譯《論語》時也解釋說,孔子講孝悌忠信,是公民道德教育。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21日 星期一

辜鴻銘做中國人

內地的網上文章寫辜鴻銘 ,除了說他是民國的「文化怪傑」,幾乎無例外地肯定他的民族主義精神。從喪權屈辱的晚清,到擁抱西方文化的民初,他獨以漂亮的英文和德文,雄辯中國文明比西方優勝。他天賦的鋒銳利舌能令洋人語塞,為中國人吐一口烏氣。

然而他並非生而為「中國人」。辜鴻銘有一半華人血統,另一半是葡萄牙和馬來混血。生於殖民地馬來亞,其實是「大英籍民」。祖父一代是華僑,但在東南亞社會,他並不屬華僑類別,歸入「峇峇娘惹」一族。這是指明朝以來華人移民和東南亞原住民通婚的混血後裔,男性稱為「峇峇」,女性稱為「娘惹」。辜鴻銘是「峇峇人」。

辜鴻銘28歲到中國,張之洞委任為外文秘書。至張之洞調任湖廣總督(1889年),辜鴻銘隨他移往武昌,遇上長江流域仇恨西洋教士的教案迭起,辜鴻銘在《字林西報》發表英文專論〈為祖國和人民爭辯——現代傳教士與最近教案關係論〉,使用的筆名就是「一個中國人」。

學者考據,辜鴻銘應是青年時在歐洲遊學十多年後、往中國為張之洞工作之前,有幾年遊走於上海、福州和香港等地,通過大量中文閱讀、寫作和旁聽私塾課,才逐漸轉型為「中國人」。

終其一生,他的中國人身分認同,來自與滿清官員世界、古典以至理想化的中華文明的感情連繫。今天有人說他與中國「血濃於水」,但他從來未曾融入現實中的中國社會。相反,一直是半個外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10/2024刊出。

 


2024年10月15日 星期二

拖著長辮的文化自尊

英國著名作家、戲劇家毛姆(Somerset Maugham)於1919年到中國各地遊歷,寫了58篇散文,結集為《在中國的屏風上》,其中有一文〈哲學家〉是辜鴻銘訪問記。他的洞悉力和留有餘地的文學筆觸,呈現一個中國人自己反而不能恰切理解的辜鴻銘。

這是一個精通多種語言、深諳西方文化,然而極有中國民族自尊心的哲學家。當時外國人流傳一個說法,在中國,你可以不去參觀紫禁城,但一定要去敲辜鴻銘的大門。毛姆先是透過中間人聯絡辜鴻銘,碰了釘子,因為中間人叫辜鴻銘前來會見毛姆,辜鴻銘多日不回覆。毛姆修書致歉,力表誠意,才得以登門。

見面坐下,上了茶,辜鴻銘就譏諷說:「你想來見我真使我感到三生有幸,你們英國人只與苦力和買辦打交道;所以你們認為中國人只有兩種:不是苦力定是買辦。」

之後他們打開了話題,談中西方的哲學,談得順暢。毛姆記述,開始時辜鴻銘講話的聲音很細,可是談到當代的自由主義,聲音變得宏亮,情緒異常激動。在辜鴻銘眼中,這些從國外大學學成歸來的人,是用褻瀆的雙手無情地撕毀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

然後辜鴻銘的小女兒悄悄地走進來,偎依在父親身旁。辜鴻銘把她攬在懷裡,親吻她,對毛姆說,小女兒在辛亥革命的當天出生,「她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秋天裡的最後一支花朵。」又說,「你看我留著一條辮子,它是一個象徵。我是古老中國的最後一個代表。」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10/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