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8日 星期四

心不安處 【思遷集.三】

說五十年不變,卻是未到一半便劇變。走還是留,令人心煩。移民聲中,便聽見蘇軾詞句「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在不同時候不同的光景,這一句有不一樣的意思。這有撫慰和開解的意味,也是隨遇而安在異地逆境底下的生活態度。

蘇軾並不是在寫自己。「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背後是一場文字獄,在「烏台詩案」,蘇東坡幾乎被判死,最終被貶謫。他的好友王鞏受到牽連,被貶謫到荒僻的嶺南,歌妓柔奴毅然跟隨南遷。日後王鞏北歸,好友敘舊,在席上蘇軾問柔奴廣南生活如何,說那想必不是什麼好地方吧,柔奴卻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她是個腹有詩文的女子。

我在《蘋果日報》的專欄寫過這題目(〈嚴厲的家〉,30/10/2020),現在《蘋果》給封殺了,便又想到別的意思。

柔奴引用的是白居易詩。《初出城留別》的起句「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寫為士為官的身不由己,末句「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是自我開解。

真的「本無鄉」嗎?香港本來是很合格的家鄉,如今弄砸了。我的《蘋果》專欄在每周一次的健康版,20195月底開欄,那時反修例抗爭漸烈,我沒有定力規規矩矩地寫健康題材,編輯也任由我。欄名最初是「醫醫詩詩」,半文半詩,2020年底改為「驀然回首」。抗爭至10月已開到荼蘼,城市在「止暴制亂」的肅殺中。之前不久政府和民間還有人在說修補撕裂、社會復和。我寫道:

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時點,這個城市放棄了所有修補撕裂的想法。不要說貪心的全面『社會復和』,連最起碼的寬和從容也倏然消失。大小機構日益嚴厲,民間日漸聲瘂,當然也可以算是一種平靜,但人心的壓抑,畢竟是可以摸得著的。如果『香港是我家』還是用得上的比喻,恐怕我們一朝醒來,就會回到了上一個世紀『家春秋』那種充滿父權、家教家規,甚或乾綱獨斷、父子無語的最嚴厲的家庭。然後就看子女牴觸對抗,抑或決裂出走。」

這篇文的後半有詩,詩的結尾:


有人從禁閉的區域出逃

有些出走的路線經已取消

穹蒼下他們在無星夜裡遷移

城外城內,地上地下

心不安處是家

當時想,「我城」已經異化,非城更非鄉,此心安處是吾鄉?不,應該要反過來說:此心難安,便是我城。

如今城市更不堪了。走的人不甘心,有些不捨,或者還有歉疚;留下來的人,除非是先天的永久順民,身受劇變也會心悒。我於是領悟,其實走或不走都不能完全心安的,因為不安已經成為我們身處的這個時空的存在本質。如果去與留都不能心安,那麼就在所選之處,守著自己那一點不安,盡量誠實地生活吧。心不安處是吾鄉。

 

【思遷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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