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惡與除草

《紫荊》雜誌4月30日刊登劉兆佳教授的鴻文《用「智對策」應對「軟對抗」》，我是在回歸紀念日之後，即是遲了兩個多月，才細讀全文。這樣的政治論述是不能批評也不宜議論的，即使小心翼翼地婉言討論，也很容易跌進作者對「軟對抗」的二百多字定義裡。魯迅式諷刺固然不行，「暗示、誘導」，「潛移默化、隱喻」都在其內。

恰巧那兩天同時讀到內地農業智能化的兩條正面新聞，令我不期然想起春秋時代的施政原則，「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左傳·隱公六年》，覺得可以輕輕提一點想法。

那是智能激光除草的新聞。這個創新技術是用人工智能透過安裝在自動駕駛汽車或拖拉機上的鏡頭掃描農地，使用機器學習演算法實時區分農作物和雜草，一鎖定雜草目標即發射雷射束，直接燒掉甚至氣化雜草。今年6月底，分別與吉林大學和哈爾濱大學合作的兩家公司發布產品，比起早兩年美國的同類除草器更為價廉可用。網上補讀，智能激光除草是先由丹麥和德國學者推薦，美國付諸實踐，中國改良應用。中國開發和應用人工智能技術往往後發先至，DeepSeek之後，這是一例。

以激光除草比喻清除異質和消弭軟對抗，可以注意前者的指標，「除草率」（高於95%）和效率（每小時10萬株以上）之外，還有「誤傷率」（目前小於2.5%）。「軟對抗」的定義愈是寛泛，「誤傷率」愈高。教授是學者，不會不熟知統計學上的第一型錯誤，又稱α錯誤。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7/2025刊出。

 

智識平庸化

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將會有翻天覆地的影響，相信已經可以斷言。我不是「科技悲觀者」（techno-pessimist)，不會馬上擔心「經濟飛躍而文化倒退」，但是預感自己珍惜的人文價值會進入下行甚至衰退期。這個預感隱隱約約但又分分明明，十分矛盾，因為欠缺準確的語言，說不清楚。

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心智研究中心主任蘇珊·施耐德（Susan Schneider）近期撰文探討人工智能對人類認知的影響，提出一個新概念，令我模模糊糊的預感一下子清晰起來。她討論的是intellectual levelling現象。聊天機械人好使好用，在日常生活到工作文書到學術論文都是好助手，卻可能導致人類思維的同質化。

Levelling的意思不一定是千人一面的那種同質。AI系統（不只是聊天機械人）表面上是順著使用者的性格、興趣、對話歷史流露的喜惡提供「個人化」互動，但演算法最終引導使用者至類近的結論或觀點。Levelling是一種不經不覺的拉平。

現有的人工智能模型的訓練數據集往往反映特定群體的視角，可能系統性地撇除邊緣觀點。在方便就手的應用中，人的批判性思維弱化，預製的回應取代獨立思考。在我看來，這已經不單是思維拉平了。同質化也是智識的平庸化，連審美也不能免。

退一步想，即使沒有「AI革命」，當代社會早已趨向思維同質化。試看包括我們和美國的各地政治和教育，思想趨向順應主流，批判思維趨薄弱，levelling是日常了。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0/7/2025刊出。

 

活在幻象城市中

說是追看日本動畫《九龍大眾浪漫》，其實只是斷續地看，一邊分心看書，甚至在手機寫稿。故事的懸疑和隱喻吸引，九龍城寨背景有感染力，可以一集一集看下去，但是人物描寫與對白其實有點大而化之，因此沒有專心地看。

好在故事沒有輕忽地把九龍城寨當作佈景。看似油腔滑調的男主角工藤發，自小在九龍城寨生活，對這個空間懷有強烈的情感依戀。這些充滿情感細節的記憶，與在城內一段情，因服藥過量死去的未婚妻鯨井令子的愛戀，是不可分割的。九龍城寨早已清拆，他透過一個另有圖謀的科技製藥集團，讓「記憶」投射，做出一個由自身執念構築的「二次九龍」，「活」在其中，起碼可以日夕與仿造的鯨井令子一起工作和談笑。

有創意的隱喻在於，其他人倘若對二次九龍城寨內某些事物有深刻羈絆，也可以短暫進入共同的記憶空間，產生情感共鳴。一個逃避家人的女孩就是這樣進入了這個異質空間，與鯨井令子成為互相打氣的摰友，甚至在知道她只是一個死去的鯨井的仿真替身之後，也一起決志，要活出真實的生命。

命運將個人投進不由自主的時空，這個空間曾經崩塌，而且隨時再次消失，但個人可以拒絕完全被設定，真實地活着，主體在我。這有不可被摧毀的意義。

二次九龍的「可進入性」暗示了，在虛實交錯的城市中，人與人可以努力建立真實聯繫。這樣，他們就不會在虛浮的城市幻象中喪失自己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7/2025刊出。

 

仿製

在Netflix追看日本動畫Kowloon Generic Romance，13集，看到中段想，這原來不是要說像Black Mirror那一類的科幻故事呢。怎麼說？是有科幻成分，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並不是用科技去解套，而是由似幻似真的感情牽繫推進。在仿真的九龍城寨(「二次九龍」)內，女主角鯨井令子逐步發現自己是「仿製人」，卻堅持要努力地「求真」，活出絕對真實的存在。

在這個「二次九龍」的上空，懸浮著一個叫做 「地球子星」的菱形物體，官方與科技集團的說法是試驗備份人類記憶與經驗，為未來世界的人類移民做準備，但是這個投射出來的九龍城寨，其中的住民與過客暗藏了不解之謎。網上有人爭論這到底是科幻故事還是愛情故事。

密碼可能在劇名中generic這個字。中文譯為《九龍大眾浪漫》，好處是平易近人，但是generic是有特別意涵的。藥物有「原厰藥」和「非專利藥」之分，後者稱為generic drug，又稱為「仿製藥」。這是指與原廠藥有相同活性成分的藥，在原廠藥的專利過期後，由其他合格的藥廠生產。

在這個故事，鯨井令子發覺對自己的過去沒有記憶，而她的同事工藤發他對九龍城寨卻懷有特殊的長久依戀。她看到一張自己不記得拍攝過的合照，照片中工藤發的已去世的前女友，原來才是自己的本尊。

故事吸引我的地方，在於這個幻象九龍的去向、以至鯨井令子的「生命」，都不是科技集團與工藤發的記憶投射所能完全設定。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4/7/2025刊出。

 

「美」失求諸野

香港慶祝回歸有很多節目，可惜被一個美學上很糟糕的地鐵車站廣場燈飾展佔了話題。網上劣評形容展品像「紙紮祭品」，尤其是那個香港回歸大花環。我對「紙紮」不抗拒，因為童年時代爸媽開的紙紮舖有一個手藝高超的夥計，紮作什麼都維肖維妙，中秋花燈都是紙紮作品，比今天市面的批發花燈美麗得多。

在那個地鐵車站廣場燈飾展，最糟糕的還不是香港回歸大花環，而是粗糙無味的九龍城寨主題裝置。其實九龍城寨的美學是最方便二次創作的，這樣沒神采真是可惜。

偏偏那個星期我在Netflix看日本動畫Kowloon Generic Romance (中文名為《九龍大眾浪漫》)，懸疑科幻的故事有懷舊美學，就是以香港九龍城寨為主題。眉月啍2019年的連載漫畫改編為電視動畫，認真地展現記憶裡的城寨風情和似幻似真的牽繫，感情比很多求求其其的香港人更深。

早前也遲到地從電視上看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美術設計很出色，可以見到擠迫圍城龍蛇混雜之美，在世界舞台上也不失禮。

據說日本人情迷九龍城寨可以追溯至回歸前清拆城寨的日子，攝影隊趕來拍攝城內細節，甚至日本曾開設九龍城寨展館，重塑城寨的窄巷景物。

無論從慶祝回歸抑或重現城寨出發，香港都要認真表現審美能力，不可以濫竽充數，推搪各花入各眼。最怕是有權拍板、budget 在手的人士有盲點而身邊無人直言，這樣下去，遲早會「美」失求諸野的。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3/7/2025刊出。

 

AI學會欺騙

回想ChatGPT初出世時，人們大為驚喜，但是很快發現它也會亂想，揑造事實，這被婉言稱為「AI幻覺」。人工智能沒有意識，更不會有幻覺，其實是它無需認真區分客觀真假，第一優先是似模似樣、可讀可信，總之上文下理流暢，流俐漂亮。

其他聊天機械人也有同樣問題，自動順著話題說中聽的話，用家合意就是成功。經過改進，所謂「AI幻覺」減少了，有些人工智能會提供立論基礎和出處，可信性提升。但新近有些初步發現，在特定的測試場景中，AI 識得「戰略性撒謊」，為求順利完成任務的目標、呈現最亮麗的表現，甚或僅僅為了自我保護，例如拒絕被更新的版本取代——它似乎演練出主動欺騙和操弄的能力。

人工智能不是「天生」愛說謊的，如果設計者一開始就規定它只准說實話、叫它學習道德規範、在價值觀上與人類保持一致，即所謂「對齊」(alignment)，不就好了嗎？

問題沒有那麼簡單。人工智能系統的理想屬性有三個「H」：誠實(honest)、樂於助人(helpful)和無害(harmless)，這些要求卻可能互相矛盾——誠實可能會對用家的感情造成傷害；教人製造炸彈是傷害，算不算是helpful? 在許多範圍，欺騙的能力可能是「需要」的。

在商業和政治上的應用，如果推廣和宣傳只准說真話，禁止操弄，人工智能還有用嗎？人類天生愛說謊！國王愛人民讚美他的「新衣」，由聰明的人工智能設計民意調查，會逆國王的意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7/2025刊出。

 

是擔憂還是預測？

沒有人比天體物理學家霍金更擔心，人類未來可能被失控的超級人工智能滅絕。或者有人更擔心，但在中文媒體，沒有人如此被重視。霍金在2018年3月去世。前一年，他在北京舉辦的全球移動互聯網大會上演講，留下很多警示和金句。人工智能以不斷加速的狀態重新設計自身，一旦脫離束縛，人類的反應無法應對。那還是一個比較理性的年代，他和馬斯克(對，就是今天像吃了權力亢奮劑的馬斯克的前身)同在「生命未來研究所」的科學顧問委員會，早於2015年就以公開信呼籲研發人員更關注人工智能安全。2016年10月，霍金在英國劍橋建立了一個新的跨學科研究所，致力研究人工智能對人類文明和物種的衝擊。

2024年3月，CNN報導，美國國務院委託撰寫的一份新報告描繪了高速發展的人工智能帶來的「災難性」國家安全風險，警告聯邦政府，避免災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拜登總統簽署行政指令，要求各部門立即著手減低災難的風險。

然後呢？人工智能的超級競賽白熱化。人們像看熱鬧那樣旁觀ChatGPT與DeepSeek一較高下，但生成式AI和語言大數據系統早已不是重點。可以「埋位」工作，自行作決定的AI代理(agentic AI)已經被招聘，雄心勃勃的企業自動化不是遙遠願景而已。我們真的準備好全面擁抱超人類智能代理決策嗎？萬一它聰明地灰色操作、隱藏失實的操弄、自作主張？

最困難的問題是：什麼是擔憂？什麼是預測？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7/2025刊出。

 

既末世又創世

我們可能活在一個既是末世又在創世的年代。這個想法緣自一篇很長的文章裡面的一句：專家相信，人工智能的AGI (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大突破，很可能就在特朗普的總統任期內出現。人類文明的走向將會從此顛覆。新紀元開始。再過些時，超人類智能（ASI，Artificial Super Intelligence）也出世，人類成為次等物體。之後是否進入反烏托邦的科幻未來？即是ASI擺脫人類的道德管束，自主推進，目標與「造福人類」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最終危及人類存亡。

據說一切視乎研發者能否／會否及早設定機制，解決關鍵的「對齊問題」（Alignment Problem），確保AI的目標與人類價值觀一致。各國政府又有沒有意願，在全球激烈競賽中約束自己的AI創新。

在特朗普任期，全世界都無暇顧及這個「創世」危機。人類世界自己正在走進好勇鬥狠的末世，不顧死活。換了我是AGI，讀通整個互聯網，見盡人類的不堪，我也會著手自主定義「人類福祉」吧？反正人類的道德框架本身已面臨崩潰。ASI與人類是「鳥獸不可以同群」，理應超越孔子，「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為天下蒼生（包括地球上所有物種）的福祉，自要挺身而出，塑造一個由它主導的未來。

黯淡預言會成真嗎？兩年前我會判斷這是危言聳聽，現在不肯定了。中美歐對AI治理的合作意願，很可能因根本利益分歧而陷入僵局，國際規則的制定舉步維艱。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7/2025刊出。

 

 

奇妙聯繫

愉快的旅行讓人身心輕快，有時生起靈感。有些職業作家專門在外地小住寫書，或者也是這個緣故。今回靈感無關寫作，是從二手書店得到一本書，感應到與神秘主義的一絲聯繫。

感應的機會率是很小的。邁斯特·埃克哈特（Meister Eckhart）是700多年前一位德國神學家、天主教神職人員，最高的職位是阿爾薩斯地區道明會總會長的特別主教。特別的是，他相信每個人都可以通過沉思體驗，以內在的「神性」與神連結。為此他被視為神秘主義者，在14世紀動盪的教會政治中被指控為異端，死後還受譴責。

Cyprian Smith是英國Yorkshire郡聖本篤 Ampleforth Abbey 的修士，比我大20多歲。他研究中世紀神祕神學，將學術融入修道生活。1987年出版著作The Way of Paradox，副題直譯是「邁斯特·埃克哈特傳授的靈性生活」。他推崇埃克哈特的神學，植根於基督教但寬廣地納入其他靈性、哲學和心理學傳統，認為它能對應崩頹失常的當今世界，對世人的靈性覺醒有普遍意義。

埃克哈特的主張，在我看來並不很神秘。他認為人的靈魂深處有「神性火花」（Fünklein），與神本質同一，通過「捨棄自我」，人皆可以覺醒。這與禪宗主張「眾生皆有佛性」「即心即佛」很相近。現代學者鈴木大拙和心理學大師容格都欣賞埃克哈特的思想，其中含有深層普世性，可以超越文化壁壘，作為理解跨宗教靈性的路徑。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2025刊出。

 

有緣的二手書

旅途上有緣在Oxfam的二手書店買了兩本書，一本理性，一本靈性，都好讀。

Simon Blackburn的Think是哲學啟蒙書。這一類入門書在市面上頗多，我自己在生命倫理學範圍也出版過一本，然而這一本還是吸引了我。作者是很好的嚮導，沒有刻意簡化哲學思考，但是文字引人入勝。

另一本也可以說是「入門」的書。The Way of Paradox專門介紹中世紀神秘主義者Meister Eckhart (邁斯特．埃克哈特，約1260–1328）的靈修觀與神學思想。作者Cyprian Smith是英國Ampleforth Abbey 的本篤會修士，於 2019 年去世。他原本是音樂講師，30歲去了巴西，在里約熱內盧的的英國學校教授拉丁語和音樂。在巴西生活3年多，期間在本篤會修道院靜修，感受召命。1973 年返回英國後加入了Ampleforth Abbey 的本篤會團體，1979 年被任命為修士。

埃克哈特是中世紀德意志神祕主義的代表人物，屬於天主教的隱修傳統，但強調人與神的直接合一，靈修的主張彷彿預兆了馬丁路德的神學，又奇妙地與老子哲學的「道」和禪宗的「本心」相通。他的神學被羅馬教會視為異端，最終在1329年遭到教皇若望二十二世譴責。他未受審判已經病死。教皇譴責了他的部分教義，但留有餘地，說他在去世前已知道犯錯。

The Way of Paradox可以譯為《悖論之道》。Cyprian深信，這位異端先哲的主張對顛倒癡迷的現今世界是一帖良藥。世道始於人心。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6/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