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說,不大認同人們總是以「寂寞的思想者」之類的標籤來概括1990年代離開中國,定居美國科羅拉多州小城的李澤厚。這些標籤出於善意同情,也有遙遙的敬意,可是太平面化了,而且隱含了想當然的假設。
一是以為他在1980年代紅透半邊天,90年代急速冷卻,學術上也邊緣化,豈能不寂寞?李澤厚自己不是那樣看。在一次訪問中他說得特別通透:「那時候為什麼一個工廠女工也要買美學書?因為美學熱符合了社會的思潮。…當時社會從文革中剛剛蘇醒過來。之前人們對美的追求被壓抑住了。…美學熱的興起是與當時的社會風氣密切相關的。那個時代過去了,美學熱就消失了。那種熱本來是不正常的。」
二是假設人在異鄉,難免有失根的寂寞。李澤厚卻說一生有「兩大滿意」,其一是「60歲到國外去,又打了一個天下,62歲學車,還用英文上課。我的英文不好,這很不容易,我居然克服了。」他清晰地說,從沒有想著「落葉歸根」。
他自言「一生孤獨」,不識得與人打交道,寧可專注讀書和著述。在晚年訪談中,他數次提到嚮往陶淵明的生活境界。他集四句詩描述自己的心境:「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陶淵明);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陸機)。」與「虛無」一樣,「寂寞」並非他生命的本質。他更願做到「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但觀熱鬧,何必住心。」可惜沒有記者問他對中國隱逸傳統,例如陶詩「心遠地自偏」的看法。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1/2025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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