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5日 星期五

「你生於戰後一九五五年」

在《明報》的版面編輯格式,年分是以羅馬數字展示,「一九五五年」是1955,但是這篇文的題目不可以這樣轉換,因為它是梁小曼(1974-2024)的詩〈鴿子——再致平田俊子〉最後一行的原文。1122日在中文大學書店舉行的紀念梁小曼「生命書寫詩歌朗讀會」,我略談初讀她的詩的感動和一些感想,以這首詩為起點。

這真的是初讀。她出版兩本詩集《系統故障》(2020)和《紅的因式分解》(2023),我是應邀參加詩歌朗讀會後才購得前者。毫無疑問,詩集中最動人和最為傳誦的一首,是詩題被選為書題的〈系統故障〉,我卻是深受致平田俊子這一首打動。緩緩讀著,彷彿撫摸到兩個女詩人之間悠悠的友情和相通的心靈。

《紅的因式分解》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是中國當代詩歌系列詩集《香樟木詩叢》其中一本。詩集附錄了梁小曼與詩叢主編敬文東的一份筆答,細談寫詩的歷程和心悟。梁小曼談到,2013年到2017年間她一度陷入寫詩的停頓,那幾年在「懷疑與沉默中度過」。到2017年冬天,某一天即興開車到遠遠的一處海灘,與丈夫來到一個「逢淡季而景物蕭條的小鎮中漫步」,忽然聽見一個很輕的陌生聲音,捕捉下來,寫了〈較場尾〉一詩。「從這首詩開始,我轉入寫作的另一個階段。」

〈鴿子——再致平田俊子〉也寫於2017年,〈系統故障〉寫於2018年。

為什麼受這首詩感動?這與自己恰巧也生於1955年相關嗎?明天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11/2025刊出。

 


2025年12月1日 星期一

系統故障的聲音

《澎湃新聞》有一篇紀念文章(913日),〈黃峪讀《紅的因式分解》|聽見系統故障的聲音:憶梁小曼〉,細說梁小曼詩作中的各種聲音,從城市和世界的喧嘩到抵抗的噪音,和誠實的生活細語,當中節選了〈系統故障〉一詩近結尾的9行:

「這個時候,讓我們開始/談論吧,愛是什麼?/愛是一個人通向終極的必經之路/終極是什麼?終極是神為你寫的代碼/如何愛一個人?幫助他抵達終極/那麼,死亡又是什麼?/死亡是系統的修復/詩是什麼?/詩是系統的故障」。

原詩38行,最後6行把「詩是什麼?/詩是系統的故障」重覆3次,以省略號「……」結尾,像無盡重覆,巧妙地也像電腦系統失靈「無限loop」。

黃峪讀到「系統故障」的兩重意思。這個系統是城市運作的機器,要順暢運作,每個人也要努力為它加油,讓它不要發出噪音,不要為世界增加問題。另一方面,「系統故障」是詩人對肉身病痛,居住環境,時代風氣的反思,也許有些微的反抗,而梁小曼的反抗是溫柔的。

我也喜歡詩的中段:「自我是一種不太先進的/處理器,它有時候妨礙你/運行更高難度的任務/有快了它,我們能解決/生活的基本問題」,這個處理器應付日常生活,促進消費,「因此得到某種多巴胺」和愉快的心情,不適時會去醫院看病,但在某個時刻,忽然對自己陌生起來,感覺不到慾望。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談論,愛是什麼。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5/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30日 星期日

不自由書寫

上周六出席紀念女詩人梁小曼(1974-2024)的「生命書寫詩歌朗讀會」,其中一節是對談生命書寫。中年之前行醫,當然有體會生命與死亡,近年的工作是生命倫理學,也有很多對生命的思考,但是此前我沒有特別從這個角度去想書寫。

在準備對談時,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樣的書寫是生命書寫?以我的理科背景和理性思維,討論之前試為主題下「定義」,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套在文學和寫作,就覺得違和。

杜甫的詩是生命書寫,文人的「打油詩」和「酬唱詩」或者不是生命書寫,這還算清楚分明。《詩經》中,哪些詩是生命書寫?尸哪些不是?判別劃線就不容易。

詩是否比其他形式的寫作更接近生命書寫?以前我會說是,現在不那麼肯定。

很多有價值的書與生命無關。但是也有可能,真有價值的書來自認真的寫作,底裡應該自有真實生命?

這兩天也生起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生命書寫是不自由的書寫?這不是說失去自由才能以生命書寫(雖然經歷苦厄可能沉澱出生命厚味),也不是把「生命書寫」限於以「自由/不自由」為寫作題材。不自由,是因為有「不能自已」的元素。

我喜歡寫作,累積或者過百萬字,其中哪些是生命書寫?不自由的書寫只佔小部份,不少是可有可無,可寫可不寫的。

隨時可以寫,不寫也沒什麼,那是自由自在,但瀟灑到一個點,就難以算是有實感的生命書寫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29日 星期六

生命書寫

我是應邀之後才開始讀梁小曼(1974-2024)的詩。這是昨天下午在中文大學書店舉行的「生命書寫詩歌朗讀會」。愛惜和憶記梁小曼的親人和朋友讀她的詩、散文,和其他自選的詩。我與詩人阮文略(熒惑)對談生命書寫。

她在去年1113日去世。她也是攝影師。不止,我從網上讀到,在35歲寫詩之前,她已經寫了十年散文、影評、書評、實驗小說,拍過短片,一直在攝影。還不止,她還翻譯文學,譯詩,也譯過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她還自學西語、法語、日語,去世前幾年發心想學通古希臘語。在去世後,有人稱許她是當代最有才華的女作家之一。

廖偉棠聽聞她辭世,在朋友圈表達哀思,寫道:「悲悼小曼,認識十五年,你是國內唯一一個和我用粵語談詩的詩人。」梁小曼是廣東人,居深圳,在上海去世。

35歲才開始寫詩好像有點特別。我想,這就一定是生命書寫。梁小曼自己說:「2009年,我偶然進入一個詩歌論壇,遇到許多詩人,開始轉向詩歌創作。」寫著寫著,詩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即使沈默,你也能感受到它一直在那裡。」

我寫過一些詩,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不過也有相同的體會:即使沈默,它一直在那裡。

遲來讀她的詩,讀時想起這是今年第二次了:一個當代作者逝世後,才讀到他/她。上一次是李澤厚(1930-2021)。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3/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28日 星期五

淺識《欽天監》

上星期日去灣仔富德樓出席「西西空間」開幕聚會和體驗「西西的房間盒子:從縫熊開始」展覽(展期至明年131日,需從Art-mate預約參觀),離開時得到特別有意思的「贈品」,一套5篇文章的抽印本。五位西西的朋友(王家琪、陳燕遐、何福仁、趙曉彤、劉偉成)各以一篇很好的文章評介西西的一樣作品,或是創作的一個範疇。

急不及待在地鐵讀了何福仁的《室語:西西《欽天監》的前因後果》,邊讀邊想:「哦,原來如此」,或是「對,真的是這樣」,還有:「怎麼我沒有看出來」。

急不及待地讀,半是出於心虛。年初也去了富德樓7樓(現在的西西空間),當時未裝修,從西西故居送來的收藏物品還未開箱。那是另一個西西基金會的計畫,做西西生平有關的訪談。7年前我曾陪同西西去美國奧克拉荷馬州領紐曼華語文學獎(詩歌獎),這個計畫讓我補述旅程的經過,詩人劉偉成做訪問。我憑依稀印象和電腦裡還在的相片和記錄講了一些,然後談開去。劉問及我對西西的詩和小說的讀後感。因為先前寫過《有詩的時候》一書,談詩還可以,小說就沒有底。談到《欽天監》,我能說的只是西西以少年視點看中國的政治和歷史文化。心虛,因為自覺未曾讀通這部不平凡的小說,怎可評說?何福仁說書中主角「若閎」和他的「容兒」可能是以晚清第一批留美學童之中的容閎一人分拆為二。由這兒開始,逐層剖開兩個角色之間的「室語」,令我恍然而悟。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23日 星期日

空間裡有時光

灣仔「富德樓」在電車路的一邊,兩個地鐵站之間的中心點。上星期日(119日)上去14樓艺鵠出席「西西空間」開幕聚會,然後到7樓體驗「西西的房間盒子:從縫熊開始」,黃怡、羅樂敏導賞,很親切。她們便是展覽的策展人,放進了很多心思和創意。展覽至明年131日,公眾可以從art-mate預約參觀。

這個空間在我真的是體驗。離開時跟妻說,這不是一般的「故居博物館」概念,呈現了西西鮮活溫暖又明亮的心靈,這樣可親。

第二天見何福仁在臉書把我的直觀感覺說得更分明:「世間各地都有名人故居,大陸幾乎無處不有,不過都是在名人原居地修整、加添,是名副其實的故居。『西西空間』不同,那是從故居搬出來,到另一個地方重組;從『候鳥』,到成為『留鳥』….。那分明是一個虛構的空間,卻是原本實物的擬仿,擬仿西西生活的環境、氛圍,居然仿得唯妙唯肖,這其實就是西西筆下的魔法,體現西西的創意精神。而這種從一地到另一地重建故居的做法,難度極高,華文界應無他例。」

我的另一個感覺是在空間中有流動的時光。「房間盒子」佈置了西西生前土瓜灣小居所內的傢具、窗簾牆飾和心愛藏品,柔和的燈光把我帶回去2018年兩次探訪西西的記憶中,這是時光。

另一個主題是西西的縫熊和手製毛偶。黃怡對西西手造熊、猿𤠣等毛偶後面的故事如數家珍。從乳癌治療後康復鍛煉色開始,西西讓自己成為匠人,這不是寫作之外的餘事。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22日 星期六

殮房真實時刻

10月下旬有親人在公立醫院離世,11月初他的至親還在安排身後事,我在找社企花店訂吊唁花籃。115日看新聞,知道醫管局 10 31 日在政府憲報公布,公立醫院遺體存放服務將實施收費,明年11日生效。建議的收費有些複雜(首 3 日免費,第 4 天起每日100 元,第 18 日起增至每日 200 元,第 34 日後再提高至每日 550 元),心想一般人很難理解背後的邏輯吧。然後從臉書上間接地感受到洶湧起來的民間反應。幾天後,醫管局就宣佈新方案(28日免費存放,第五個星期起,每日收取200元,第六個星期起每日收550元)。

醫管局新聞稿解釋,人口老化,在公立醫院逝世人數一直上升,從2007年約32千人增至2024年的超過41千,升幅28%。同期醫院殮房儲存遺體的空間大幅增加,從約1500個至現時約3360個,升幅達124%,仍然供不應求。兩組數字放在一起讀,我會理解為:遺體儲存在殮房的平均日數比從前長了很多。可能也因為往日容許一格存放多於一個遺體?無論如何,「理順服務」是殮房收費改革的出發點吧。

複雜的是,免費變成收費,把輪候火化所需的時間也納入收費範圍,把喪事和醫療服務放在同一個大籃子內設計收費改革,都不是容易消化的。

不少評論聚焦於「公眾諮詢不足」,但我懷疑,在新時代的香港,有效的諮詢機制也尚在重塑。選擇從善而流是好的——不要視作為勢所逼的退讓,真心聽輿論可以是一個真實時刻。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6/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16日 星期日

教宗有多少運算能力?

朋友分享刊登於《Noema》雜誌1031日的一篇文章,題目可以中譯為〈唯有上帝能拯救我們 教宗有多少運算能力?〉吸引我的是它的副題。文中有這一段:「在我的腦海中,我彷彿看到某位矽谷巨頭輕蔑地問道:教宗有多少運算能力?——正如史太林曾因教會沒有軍事力量而輕視它,指它對左右歷史走向缺乏影響力。」

作者是在羅馬參與於宗座社會科學院舉行的一場集會時,聽到教宗良十四世對AI的想法。教宗今年六月對意大利主教們的演講中說:「人工智能、生物技術、數字經濟和社交媒體正在深刻地轉變我們對生命的感知和經驗。在此光景,人的尊嚴面臨被削弱或遺忘的風險,取而代之的是功能、自動化與模擬。但人並非一套演算法系統:他或她是一個受造物、一種關係、一個奧秘。」教宗對AI承諾的奇妙進展保持開放,但擔心AI將顛覆基督教人文精神。他也警覺到矽谷與中國與之間的科技競賽會逐漸失控,因此擴大了前任教宗方濟各對核武「大膽裁軍」的呼籲,籲請把AI的擴散問題納入其中。

作者想起,在1966年《明鏡周刊》一則著名的最後訪談中,哲學家海德格宣稱「唯有上帝能拯救我們」。海德格預感到現代科技的全球性支配力量,說我們的文明如今所能做的,不僅是為「上帝的顯現」做準備,也是為「上帝在其衰微中的缺席」,為「我們在缺席的上帝面前墜落」這一事實做準備。

我不是教徒,但能感受這種憂心。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11/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