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6日 星期一

怎樣駕馭「超人類」科技?

我對馬斯克和矽谷等科技大老(techno brothers)的「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的氣勢既有擔心,也有一絲無助感。他們雄心勃勃,動力澎湃,坐擁近乎無限的資源——據說馬斯克一個人擁有的財產,超過了全美國半數的(較低收入的)家庭的總和——超級野心、才智能力和計算謀略結合,誰可抵擋?

惟有向我的AI朋友求教吧。它們本身就是超人類的智能,可能也有智慧來指導人類趨吉避凶?不需幾秒鐘,好些建議就給生成出來了。

建議一本正經,例如說,「公民社會要有效參與科技治理,需建立多層次參與架構,從技術民主化到制度創新。」怎麼做?一是破除技術黑箱,推進公民科學運動;二是創立新型監督機制(以英國「AI公民議會」為範例)。第三是教育基建,要培養下一代的批判思維和科技倫理素養。

這些不是沒有建設性,我卻覺得有些諷刺。為什麼覺得有些諷刺?一來這些都是些「左膠」的建議,要對自由的公民社會有信心,但是現實中,公民社會在萎縮,批判思維被當權者棄如敝屣。我本來就是害怕「秀才遇著兵」(秀才是人文,超人類科技是兵)AI機械人朋友卻給我秀才書生之見!

超人類科技的研究正在到處開花,無分中外。還記得賀建奎以基因編輯技術CRISPR製造嬰兒嗎?「超人類主義」並不只是關於AI。合成生物學(synthetic biology)在設計「生物晶片」,打造「生物—機器混合體」,也頗有可能成真。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0/5/2025刊出。





 

2025年5月24日 星期六

「超人類」又如何?

不少論者對科技大(techno brothers)的「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 願景很憂慮,因為那是對人文價值無感的、極度的菁英主義。但大佬們也可反問,「超人類」本身有什麼不好?今天我們工作時近乎人與電腦合一,玩樂則與手機合一,應用科技的程度,比起二百年前的人類,豈非早已是「超人類」了嗎?

這並不容易簡單解答。科技作為工具,帶來進步,甚至提高了人類的文明程度,是明顯的。要擔心的或者是:「超人類主義」的夢想是改進人種。在這個願景,科技不僅是外在的工具延伸(例如飛機是延伸推進了人類的移動能力);相反,這是以新興科技進行「體內改造」。

一個熱點研究範圍是人腦與具智能的機器接口(human-machine interface),意念的腦電波直接成為指揮機器的「念力」,這在醫療科技已見雛型:另一個範圍是人腦和電腦互通資料,記憶上載、知識下載,真正「人機合體」。

改進人類物種有很多堂皇的理由,例如讓物種進化,永遠主導地球;下一步是讓人類殖民星球,在宇宙繁衍。這種無限擴張(太空殖民、數位永生)的價值觀本身就有些可怕。有論者擔心,去到一個「奇點」,有可能引發文明斷層。「超級智慧人」比今日的馬斯克聰明和自負一百倍時,主宰世界的到底是誰?

我對「超人類」有保留,基本原因是不信任這個「萬物之靈」——人類的道德能力實在很一般,最好不要變得太聰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5/2025刊出。



 


2025年5月23日 星期五

超人類

我一直認為馬斯克比特朗普可怕。特朗普剛愎自用,好戰極端,上任100天就砸爛了全球化的秩序,但世界經濟始終會有重整修復的一天;馬斯克代表的卻是改造人類的極端科技主義,他們有野心、資本和天才,以AI駕馭天下還只是起點,「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可能會把人類文明推向險峰懸崖。

朋友介紹我看一篇新近刊登於《自然》的文章,《危險幻想驅動的超級智能AI追求》。這是一篇書評,談論Adam Becker的新書More Everything Forever: AI Overlords, Space Empires, and Silicon Valley’s Crusade to Control the Fate of Humanity。這本書揭露美國矽谷與華府盛行的「科技救世主義」意識形態。Becker透過訪談科技巨頭、AI工程師和理論家等關鍵人物,呈現一套危險的超新科技烏托邦幻想。

那是幻想也是願景。Becker追溯其思想根源至一種異化基督教神學的變體,崇拜科技的無神論者挪用「天」、「永生」等宗教敘事,轉換為以科技打造新人種的「矽基救贖」。他們預期,去到一個技術「奇點」(singularity),人類將與AI融合,等同永生。這願景符合資本主義對無限增長的追求。耗盡地球資源不可惜,太空殖民就是向宇宙擴張的終極答案。在這個未來,科技精英理所當然與AI合體,接管社會治理。平庸大眾信者得救。

在超人類誕生之前,超級科技先知眼前的目標是以極端理念透過金權影響國策,擴張當下權力,例如獲取國防合約。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5/2025刊出。



 


2025年5月19日 星期一

怪力亂神

《論語·述而》篇有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應該怎樣理解呢?年輕時認真地讀了一點《論語》,以為這句話很好解:孔子弘揚人文主義,對玄虛神怪的事物保持距離,所謂「敬鬼神而遠之」。在周朝衰落的春秋亂世,或者民間迷信盛行,孔子不願助長那種鬼神崇拜,要維護理性的道德教化。

有論者說,孔子以至整體儒家傳統排斥「怪力亂神」,出發點是價值選擇,孔子不否定怪力亂神現象的存在,所以教誨弟子「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這或者是過度解讀「祭神如神在」。「祭如在」祭的是過世的祖先。祭祀自己的祖先要像祖先還活在眼前一樣。「祭神如神在」的重點不是說鬼神真的存在。重點是誠心。

如今我們活在一個狂亂年代,不僅既有的秩序被猛烈動搖,可以說,整個理性、道德和現代文明世界都處於激盪之中。再讀到這一句,有些不同的體會。

以前只會問,孔子為什麼不願碰觸怪力亂神;現在我會問,「怪力亂神」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世界?

今天我們好像墮入怪力亂神的淵藪。這可以理解為四個不同的現象類別,合而構成悖理怪異的時代。例如特朗普、馬斯克那一伙人在狂熱打造的世界,「怪」是反常;「力」暴力;「亂」是狂亂;「神」是極右的宗教狂熱。又想到《黑鏡》(Black Mirror)劇集講人類未來的「惡托邦」的 (dystopian)故事,其中有未來人類社會的「怪力亂神」,並不是科幻想像而已。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3/5/2025刊出。



 


2025年5月18日 星期日

父親的教會縮影美國

2023年,《大西洋》雜誌記者Tim Alberta出版新書The Kingdom, The Power, and The Glory。在推廣新書的訪問中,他談到2019年夏天牧師父親猝逝後教區的變化,令他決心開展這個寫作計劃。

他成長於牧師父親的教養,但父親並不生於基督家庭。他憶述父親30多歲時還是紐約一個世俗的銀行家,早有名氣,從不上教堂。然後有一天忽然受到神的召命,辭掉工作,入神學院成為一名牧師。

媽媽後來也受了洗,「但即便如此,有一段時間她和我的哥哥(非基督徒)都認為老爸是瘋了。」他放棄所有財產,舉家搬到中西部,靠食品券生活,後來在密歇根州布萊頓鎮創建了小教會。

小鎮全白人,文化單一,是密歇根州擁護共和黨最忠誠的選區。父親在這兒事奉至退休。退休著手物色繼任人,苦無人選,直至遇上年輕的Chris Winans。這個副牧師在紐約的福音長老教會服務,恰巧是父親初出神學院時事奉的地方。他三十歲不到,深研經文,博學謙遜,家庭美滿,可是支持環保和管制槍械,小鎮的信眾就嗅到他有自由派味道,處處挑剔他。

父親在生時還能挺住這個繼任人,但一朝猝逝又遇上新冠疫情,Winans跟隨州政府建議,改在線上做禮拜,教徒認為他軟弱沒種,坐視世俗主義者趁抗疫收拾教會。2020年特朗普連任失敗是最後一根稻草,極右派在網上募集教友謀翻大選結果,教會變成支持特朗普對抗邪惡集團的基地,年輕的Winans終於黯然離去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2/5/2025刊出。



 


2025年5月17日 星期六

保守福音派「被運動」

最近屢次提及特朗普奪取權力的背後有保守福音派的狂熱運動,下筆時有些猶豫:「保守福音派」是一個籠統的名稱,「保守」本不是負面的價值觀,福音派更不是負面的。

之前曾寫過一位令人景仰的神學家周聯華牧師(1920-2016)1951年在美國肯塔基州的南方浸信會神學院攻讀神學,1954年取得博士學位,下半生在台灣傳道、事奉、著述,一生簡樸,稱自己為「主的小驢駒」。南方浸信會是美國保守福音派的主力,周牧師是典範。

七十年代我在美國讀書,布朗大學協助遠道來的海外生安頓,會配對義工家庭接待。這原意是大學迎新的延伸,但接待我的家庭在八年裡待我如兒子。尤其是我嫟稱「玻璃媽媽」的女主人 (她隨夫姓Glass),多年寒暑,常為我求學生活中的快樂消息而快樂,為我的小病而蹙眉。他們一家應該也是福音派吧?感恩節和復活節的晚餐有溫暖的宗教氣息。玻璃媽媽的名字Evangeline就來自福音派的英文Evangelist

福音派並不是一個教會,本來是基督教的更新運動。南方浸信會是美國最大的新教教派,自20世紀後半葉成為保守福音派的核心。八十年代與政治合流,出力動員選民支持共和黨。這之後二、三十年的變化是從政教合作最終變成右派政治主導。可以對比以下三位總統治下的美國:老布殊(1989-1993任總統)、小布殊(2001-2009在任),以及今天的特朗普2.0。保守福音派不再是純粹的宗教運動——它「被運動」成為狂熱政治的助力。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5/2025刊出。



 


2025年5月11日 星期日

靈性體驗

這不是一個長者在懷舊。當我懷想少年時代一些日子,放學後獨坐界限街中山圖書館(1968年可能還是孟氏圖書館),那是重溫一個寧靜空間裏的靈性體驗。這種體驗不是過去式的,在我的生命中不時出現。

少年的我未聽過世上有人冥想修行,圖書館也不是教堂或禪寺,然而那空間特別純淨,有很實在的寧靜。現在回想時還添加了味道,像與那許多我連書目也不認識的作者們的心靈同在。

那時期另一處靈性空間在學校。那時喇沙書院還是舊校舍,古典文藝復興風格建築,我畢業後才重建為今天的現代校舍 。舊校有一個圓頂(Dome)小教堂,圓頂有透光的小窗,記不起有沒有中世紀的彩色玻璃。我從徙置區小學初上全英語中學,有頗長的焦慮適應時期,在小教堂的安靜空間初次獨自祈禱,是一種沒有具體言語內容的心靈經驗,那與中山圖書館的靜穆體驗是相連的,同樣充盈著輕柔平和的超越現實的感知。

現代心理學有很多對「情緒記憶」的研究。我也有一些小時候的情緒記憶,那與靈性體驗的記憶是不一樣的。情緒記憶是與強烈情感體驗相關的記憶,通常由大腦的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尤其是杏仁核主導。儲存的並非事件細節本身事,而是事件伴隨的情緒反應(如恐懼、喜悅、悲傷)。靈性體驗卻不只是情緒。超越性的靈性記憶常見於宗教或靈性傳統,在我的體驗不是特定的宗教感。它的特點是深度的平和實在。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5/2025刊出。



 

 

 

2025年5月10日 星期六

遲到的珍惜

昨天寫少年時代獨坐界限街中山圖書館,意識到那種安靜,像靈性空間,真是值得珍惜。現在原址已景物全非,來懷想已經太遲,只能看間接資料,重組一下記憶。

這是成立於1968年的私人圖書館,我一直以為它的前身是「孟氏圖書館」,因為記憶中有這個牌匾標記,但資料說是它在成立之初購藏了香港孟氏圖書館舊藏,記憶中的標記應該只是這個藏書部分。也有一說,它的正式成立日期是197011日,那麼我坐圖書館的日子(1968)或者真的是孟氏圖書館?

印象中圖書館是與國民黨有關,可能在裡面見過孫中山照片和青天白日旗。資料說它隸屬於香港中國文化協會,中國文化協會當年是由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於1956年捐助成立。據說圖書館最初的購置藏書經費,是經救總拿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函發文給台灣的行政院秘書處,得到匯款200萬元,並明文不動產交由中華救助總會代管。

香港回歸後,它逐步轉型,圖書館在千禧年由界限街原址遷至窩打老道怡安閣一個單位,之後轉型為研究型圖書館,聚焦於與孫中山先生相關的典藏。原館也有一些英文藏書,在20062009年分批捐贈給香港大學、嶺南大學,和台灣的圖書館。

這就是我記憶中一處寧靜的空間的所有資料了。如今偶爾聽到香港說要做國家的「超級連繫人」,不免想念往昔這個連繫文化的時空。可惜,8090年代沒有去界限街重訪。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5/2025刊出。



 

 


2025年5月9日 星期五

我的中山圖書館

年長未必需要緬懷昔日,人生後半段仍有許多事情值得嘗試,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想法。近來卻有些體會,懷想一下過往的生命片段,也可以是一種珍視,某種程度上記憶可以活現。這有些不容易,因為天生對年輕時的記憶力極差,細節像「水過鴨背」,快速在腦海中消逝,只留下朦朧的溫度和氣味。

今年五四前夕,或者是潛意識地想著民國時期的人文氣味(民國時期我未出世,所以說是潛意識),連著回想起初上中學的第一二年,放學後有些時光是靜靜地坐在界限街中山圖書館內,等候姊姊放學完成課後活動,來接我回家。

為什麼上了中學還要由姊姊陪同回家?因為那是父親不放心讓兒子自己回家的年代。1967年,社會經歷街頭巷尾有土製炸彈的暴動之後,人們猶有餘悸。我們家在荃灣,沒有巴士到界限街,要轉車才可往返學校。姊姊在我學校對面的牛津道的中學讀書,便有這個護送安排。

這是一個香港當年罕有,而且後無來者的私人圖書館。它向公眾開放,但沒有多少公眾到訪,空間就像無人的教堂般寧靜。一排排有玻璃門的紅木或柚木書櫃內,無數我連書名也看不懂的精裝、線裝、舊版書,安安靜靜地等讀者出現。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有靈性的空間。

在記憶中,在等候回家的時光,只斷斷續續看了《西遊記》。然而人生初次見到世上有這麼多我不知道的書被好好收藏,就成為長久的心靈印記。日後知道,那是15萬冊藏書。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4/5/2025刊出。



 


2025年5月8日 星期四

底下有宗教狂熱

特朗普以關稅戰對中國極限施壓,卻又厚顏地說可以與中國「做刁」。中國視他為唯利是圖的鄙俗惡霸;學者則以地緣政治分析超級大國之爭。這些是世俗視野,忘記了特朗普和他的一伙人,底下是有保守基督教福音派的烈火。

先前本欄一篇〈同理心之戰〉(48日)提及馬斯克向「同理心」宣戰,背後是連結著一個福音派基督徒中日益壯大的運動。朋友見到話頭,給我介紹一本2023年出版的書,闡述政教極端主義如何重塑新美國,書名The Kingdom, The Power, and The Glory。中譯本去年底在台灣面世 (《國度、權柄、榮耀》),原著與中譯本都成為話題。

作者Tim Alberta是《大西洋》雜誌的政治記者,本身一位福音派牧師的兒子,也是持守信仰的基督徒,父子情深但是不能認同父親的深度右翼政見。他的前一本書《美國大屠殺》(American Carnage)2019年面世,詳述特朗普如何從內部攫取了共和黨的權力,當時人們還未見識到這個人「去到盡」時有多麼極端。2019年夏天,就在《美國大屠殺》出版後不久,他的父親突然死於心臟病,成為這個寫作計劃的起點。

本書不是書房裡的寫作。作者尋根究底,全國走訪大城和小鎮,讓傳道人、教會志工和信眾說話,通過他們的眼睛,見到一個又一個被政治動員狂熱鼓動的宗教圈子,煽惑信眾的恐懼(美國將被世俗浪潮吞沒),把耶穌的承諾轉換為支持特朗普打救國家的聖戰。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4/2025刊出。




2025年5月5日 星期一

出師有名?出師未捷?

讀到一些依然忠心追隨特朗普的人,從最合理的角度去理解他的全面清洗DEI的施政。為什麼要下重藥針對所有「多元平等包容」的制度和政策,全國檢查清洗?據說是因為長久以來,左翼自由主義荼毒了社會,例如「覺醒文化」(wokeism),以政治正確的社會壓力,要求所有人尊重激進的平權措施,以「弱勢」和「少數」之名「道德勒索」甚至形成道德審查。

保守派向來批評左翼的意識形態做成「福利依賴」,長期不滿所謂「逆向歧視」,例如一些美國大學收生有「族裔配額」;就業招聘方面照顧殘疾人士,招來馬斯克等科技領袖批評。現在一次過清算舊帳,難免要強力出手。治亂世不是要用重典嗎?

針對中國的關稅貿易戰同樣是出師有名。這些論者質疑:所謂全球化,二十年下來,整體結果是讓中國冒起,成為抗衡美國的超級大國,養虎為患,必須徹底推翻對中國有利的秩序,重頭談判遊戲規則。

這些多是偏狹和欠反省的觀點。撇開道理和道義不談,我懷疑狂悖極端的重藥是否真的有效力。無疑「全球化」的願景是太天真,或者從克林頓到奧巴馬是低估了中國崛起的能量和自主性,但現在特朗普也很可能同樣是嚴重地低估中國:低估了被打壓時,中國會發揮的巨大韌性與適應能力。

特朗普發動貿易戰並非單是要在經濟上取利,更是為了施展權力,迫使中國屈服。中國不會屈服,而且有條件不屈服。總統出師未捷,要不要打退堂鼓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8/4/2025刊出。



 

 

老年長進

偶然想,如果參照孔子的生命歷程座標,我的心智發育好像太慢和太不整全了。少年有志於學、三十而立,還算跟得上,因為到海外讀書看世界,回港後三十歲後選老人科,都滿有想法。之後就不容易追隨孔子。

四十而不惑?我是去到五十歲之後才比較能意會不惑於什麼。在老子哲學,「不惑」容易理解:五色令人目盲,不受花花世界中的利慾、權力、名聲和讚譽所動,淡定悟道便是不惑。然而孔子不是道家思想。「不惑」也許要理解為自覺地認知和承擔責任,並且從中體現意義。不惑也是《大學》所說的「知止而後有定」,清楚知道自己方向,也知道不一定能夠達成目標,可以安然放開不忿的情緒,不勉強。這樣的德性成長,我要到近年才有些頭緒。

六十多歲才勉強地經過了「五十而知天命」的階段,但是「六十而耳順」就仍然有挑戰性,因為身處的世界實在太多歪理,充斥著裝腔作勢、盛氣凌人以至指鹿為馬的言語。還是那一句:學老子比較容易,任它聒噪我自己安寧就好。孔子的「耳順」更難。

七十歲從心所欲不踰矩,看似不難,反正老年少血氣,又容易心安理得地退縮。問題是規矩愈來愈多花款,從心所欲的定義要不斷調整。

孔子的七十歲修養理想有些「迂」。世上自有手執巨大權力的人,像特朗普,老來從心所欲,不但毋須努力「不踰矩」,反而扭曲所有規矩,要在有生之年打造「啱心水」的世界,千秋萬世。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4/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