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31日 星期五

想起李澤厚

早前在這兒寫一篇〈青年導師,師導青年〉(921),向胡菊人先生(1932-2025)致意。他被譽為1970年代香港文化界的「青年導師」。文章刊出,自己讀著時,想起1980年代中國另一位「青年導師」李澤厚(1930-2021)。

我看兩人都不曾在意「青年導師」的美譽。兩人的氣質性情、事業與生命軌跡都沒有什麼相近之處,不過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代的啟蒙者。兩人後半生都居住海外,各自在異鄉安詳去世。

李澤厚是六四事件3年後得到官方批准出國的,去美國科羅拉多州任訪問教授,後來在洛磯山脈半山美麗的小城博爾德(Boulder)定居,與另一位海外學者劉再復為鄰,也成為摯友。小城在海拔1600多米,當年人口只有幾萬,他在此終老。

後來他常返回中國,不時小住。他有「三不」原則:可以吃飯不可以開會;可以座談不作演講;可以採訪、照相,不上電視。他說自己追求四個「靜悄悄」的生活:靜悄悄地寫、靜悄悄地讀、靜悄悄地活、靜悄悄地死。

回望80年代,文革後思想解凍,李澤厚出版《美的歷程》,以十餘萬字貫通從遠古到明清的中國藝術史,剝落教條,以新的美學喚醒文化自信,風靡一時,為十年的「文化熱」掀開幔幕。這是他一生理性的人文思索、哲學思索與文化思索的起點。在一個尚未發明「追星」一詞的年代,他是讓年青一代心悅誠服的巨星。那是一個真誠和樸素地追求人文價值的年代。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6/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30日 星期四

下自成蹊

在病床上讀墓誌詺是不是很離譜?小手術風險微乎其微,心情是安穩的。這次的病因為「自己醫自己」錯誤判斷耽誤了一天才去求醫,倘若自信地錯下去是有可能出現併發症的。想起「能醫不自醫」,查看出處,讀到李夢陽寫的〈梅山先生墓志銘〉,活潑生鬼真情可感,讀之怡然。

結尾的韻文真是絕好,用詞古奧,意思很可細味。意譯為白話,大約是這樣:「險峻迂迴的山勢險途,世人卻輕忽地說這不算什麼。潭水迷濛渾沌,洶湧浩瀚,他們說不過是淺水罷了。對真實險阻視而不見,卻在那條本應周行無礙的路上,反覆地迷失方向。桃李何須言語?它們的花朵果實吸引人們紛紛到來,樹下自然踩出一條路來。」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出自《史記》,司馬遷引用民間諺語評價名將李廣,讚譽他雖不善言辭,卻以忠實誠信贏得軍民愛戴。南宋辛棄疾也有好詞句:「多情山鳥不須啼,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李夢陽記述梅山先生作為殷實商人,治理家業全面擔當,備受尊重,也成為鄉里的仲裁者和教化者。引用這句諺語,「無言」的意思比前人多了一些深意。

放在今天的世界,這段韻文可以一讀再讀而得啟發:無論治家治國還是治社會,最好不要輕浮自誇,無視風險,有康莊大道不識得好好的走,迷失方向也不自知。到頭來,開的是什麼花,結出什麼果,人們是否樂意到來一起走出一條路,與口水多過茶的誇誇其談完全無關。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29日 星期三

活潑的誌念

中秋在醫院病房度過,近午夜從手術麻醉醒來,覺病徵減輕,有點亢奮,一夜間短睡又醒,護士數次來量血壓血氧,我都在讀手機,想著寫稿,就是昨天刊出的〈能醫不自醫〉。從網上細讀原文出處,李夢陽寫的〈梅山先生墓志銘〉。

寫墓志銘有規矩,「志()」是以散文記敘死者姓名、字號、籍貫、功德事跡,「銘」是用韻文總結概括,悼念、評價與表揚。李夢陽完全不依規矩下筆像寫日記,說不久前才去探訪,還見到梅山先生,他說病好了就起身,現在怎麽死了?回想昨天傍晚,梅山的族子匆忙趕來,哭著說買棺材,聽了還不能置信,即便駕車前往,去到見門前懸著紙喪簾,靈堂裡設帷幔,族子在棺材旁號哭。回來後寢食不安,念着:梅山啊,梅山啊。

轉入正題,記述吊唁時與梅山的兒子傾談,聽聞梅山在經商之外,擔起大家庭,管理生計、教導晚輩、和睦家族、督促農務,檢查種植。有擔當受人尊重,就不止治理家業。鄉里遇到需要評判是非、決斷謀劃,都去找他。

筆鋒再轉,記某年別後重逢,李執住梅山的手笑說:你很胖啊。梅山說,我能醫。李又問。還能什麽?答能知堪輿命相。再問下去,能知歷史又能寫詩,李捶著他的背說,你是吳下阿蒙嗎?不見幾年怎麼變得樣樣皆能。

率真活潑的寫法,友情躍然紙上,容易變得輕浮,但是沒有。去到結尾銘的部分,莊重地畫龍點睛,以「桃李何言,下自成蹊」收筆,恰到好處。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0/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27日 星期一

能醫不自醫

中秋佳節求醫被收入院,即晚做了一個緊急手術,沒有覺得大吉利市。謝謝中大醫院耳鼻喉科何綺雯醫生和麻醉科林志昌醫生。此前並不相識,但是從求醫到被搬移上手術台,一步一步都安心,是好的求醫經歷。

這次突如其來的病,入院之前只有兩天不到的病徵,先是自己診治一下,卻是誤診了,一天後病徵不減反增,才去求醫。在病房從網上補課,知道如果延誤醫治,可以十分嚴重,甚至出現擠壓呼吸道的緊急情況。

「能醫不自醫」這句俗語,源自明代李夢陽哀悼好友鮑梅山的〈梅山先生墓志銘〉:「諺曰:盧醫不自醫,誠自醫之。」「盧醫」指戰國時期的名醫扁鵲,他的家鄉在盧地。

為什麼不自醫?現今的理解大概是缺乏客觀性。身受病痛,心神不定,判斷容易偏差。可能瞻前顧後舉棋不定,也可能有盲點而放不下第一判斷。

這次我是因認知偏差而掉進盲點。與這個病相類的病症,我在醫學生時期就診治過不少。那是在印第安人保護區的醫療所見習。回港後第一份工在越南難民營,也診治過一些。偏差是,以為這主要是兒科病,沒有想到自己老來會患上。不知道病徵會來得如此急劇,卻是醫學不精的真盲點。幸好沒有執著於第一判斷,及時轉軚看對了專科。

寫這篇稿,讀〈梅山先生墓志銘〉原文,充滿生機。我喜愛的一句諺語「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也出現在這兒。明天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0/2025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23日 星期四

「科技中立論」適用於人工智能嗎?

ChatGPT流行前,讀到一篇生命倫理學文章,作者關注人工智能對人類的衝擊,說AI不是一種科技而已。如果仍然以「科技中立論」看待,將會是嚴重錯誤。

「科技中立論」主張科技本身既非善亦非惡,善惡取決於人類如何使用它。只要監管得宜,處理好安全風險,它就可以為社會和經濟帶來好處。最好的例子是生命科技的「基因剪刀」 CRISPR技術。CRISPR為基因編輯打開了大門,在分子層面執行明確指定的任務(切割或編輯特定的DNA序列)。應用於基因治療,潛力巨大。它也可以用於增強人類能力,或改變生殖細胞系(改變人種),這就有重大爭議。

套用到人工智能,傳統的科技管治遇上多重挑戰。人工智能的創新具有多項超越傳統科技的特性,包括可自行依情境作判斷決定的「能動性」,以至令人驚奇的「自主性」。基於深度學習的模型不依靠明確的具體編程指示,它的演算法不需要人類邏輯,「黑箱」特性是強項也是難以管治之處。

AI威力還在於擴散性。人們毋須練就可直接使用,不問年齡也沒有心理健康風險評估:一件玩具放在超市銷售,也經過透明的安全測試,人工智能的創新不可能受制於繁複的傳統產品安全查。

人工智能不是單一的應用科技,它是未來的基礎設施。作為資料中介或決策中樞,它將被整合到社會關鍵基礎(金融、司法、就醫、招聘等),影響是全方位的。治理人工智能不能只在逐一應用場景監管,須充分考量它作為「結構性技術」的角色。在社會層面,人工智能是文化再塑的革命。它會改變信息流、信任機制、勞動分工與權力關係。這些變化蘊含道德與政治問題,大大超越了中立工具的前設。  

《信報》「生命倫理線」20251022日。



 


 

(本文屬作者個人意見,不代表中文大學生命倫理學中心立場。)

 

《信報》「生命倫理線」20251022日。

2025年10月17日 星期五

雄辯滔滔左右相同

上星期的稿(〈人文滅絕的未來〉,28/9/2025)引用了Elana GomelSubstack平台的文章。她熱情地書寫科幻與現實交織的人類未來,筆鋒清勁且有力。我把她的網頁A Guide to Unreality (可譯為「虛幻真實指南」) 加入關注名單,這需要先在Substack 註冊,才可訂閱。

她撰寫推理與想像並行的未來世界真是出色。科幻小說情節正在快速成為打造奇異人類未來的元素,各國競賽,投放動輒百億美元的資金研發AI、機械人和增強人類能力(human enhancement)的科技。我要細看這些奇異變化,才能充分感受超新科技的顛覆力。

沒有預料到的是,這位雄辯和鋒銳的作者也是以色列的堅定政治支持者。這也許不足為奇,她很年輕就離開烏克蘭去台拉維夫升學,之後在以色列建立自己的學術生涯。她不是一個教條主義的支持者。例如,她說她也可能會被說服,以色列對加沙的痛擊是太過分了。但她有力地辯論,為什麼(在她看來)以色列的軍事行動不應被視為對巴勒斯坦人的種族滅絕,觀點頗「右」。她的網頁「粉絲」比她更右。

有趣的是,從「右」邊為以色列政府加沙行動辯護的邏輯,與有些人從「左」邊反美,捍衛俄羅斯進侵烏克蘭的邏輯相同:戰爭始於國家安全受威脅,必須反擊。以色列對加沙的戰爭是由哈馬斯在以色列領土上的恐怖行為挑起的;俄羅斯揮兵烏克蘭,是因為烏克蘭附庸於北約,並讓北約在境內部署軍事基地。地緣政治決定了,威脅不能容忍,反擊必須徹底。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15日 星期三

人文色彩的畫報

朋友聽我說在讀《胡菊人《良友》專欄文選》,問,那是復刊的《良友》畫報,專欄是哪一個時期?我說文章選自1980年代中期到回歸前,不過選入的文章集中於人文範圍,多於見證歷史。

這樣回答,彷彿對那個時期滿有自覺,回望卻是非常依稀。那是行醫生涯最緊湊的日子,雖然醫務之外有寫稿,但也下筆多是談醫事,對身處的「大時代」沒有什麼見證的想法。

回想也覺得奇怪的是,《良友》海外版於1984年在香港復刊,至1998年才停刊,我完全沒有看過。更無知的是,它在上海的原刊(1926年至1945年)是中國第一份具有文化生活底藴的畫報,我向來對民國時期感興趣,對它也一無所知。有人說,它比美國的Life雜誌創刊還早10年,很可能是全球第一份具人文色彩的畫報。

這便補讀了畫報創刊和復刊的故事,創辦人伍聯德和的故事尤其令我感動。

伍聯德生於1900年,父親早年在美國洗衣打工,郵寄匯款養家。伍聯德在廣州嶺南大學讀大學預科時,與同學合作翻譯了一本外國美術著作《新繪學》,投寄上海商務印刷館被採用,得到甚大的一筆300元稿費,兩人到上海灘遊玩一個月,期間參觀商務印書館,伍聯德萌生志向。大學預科畢業後,拒絕了父親讓他到美國讀大學的安排,投身出版行業,顛簸起步,終身奉獻於此。

這才醒覺,自己對人文的想像狹窄,太過偏於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子。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14日 星期二

危險的人文

「人文主義」(Humanism)會在AI時代終結,是不是已經無可挽回?這個問題對我有些切身,因為凡是「人文」字頭的追求,在我都有些親切。這包括大學時期追尋「人文教育」、偏愛「人文學科」;親近中國文化和建立身份認同,也是從中國的「人文精神」開始。

在近現代,西方文明的人文思想是珍貴的,也是中國現代化的挑戰。這些「人文」字頭的東西,前提是對人性的惡、人性的善,在善與惡之間的掙扎痛苦,須有真切的認知和同情。在AI輕易就說得頭頭是道的生成語言氾濫的世界,所有「人文」字頭的東西都顯得太嚴肅,甚至煞有介事。

想起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人文」曾經是危險的思想。即使來到千禧年後的特區城市,作為人文教育基礎的通識科,因為含有西方的自由主義和傳授批判性思維,最終也是被殺。「人文」真的不是那些輕易就可以用生成語言隨便說一通的東西。

也便想起戴厚英(1938-1996)的小說《人啊,人!》和她的死。小說是「傷痕文學」中矚目的作品,發表於1980年,寫文革十年對人性的壓抑和扭曲,知識份子在階級性與人性之間的掙扎與覺悟。有人讚譽它為「人道主義」之作,太窄了。書中拷問人的尊嚴,呼喚個人的價值,是知識份子對「人文主義」在中國生根的痛切渴望。這是「危險」的渴望。

戴厚英和侄女在上海家中慘遭砍殺,無關政治,卻與人性之惡有關。人文危險,沒有人文的人性更危險。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10/2025刊出。



 


2025年10月13日 星期一

文如其人,畫如其人

從博客來訂購《胡菊人《良友》專欄文選》,書來到手邊,開始慢讀,然後才從網上見到旺角樂文書店去年曾推介這本書。

書中的文章是葉嘉詠、黎漢傑編選的,有編者序。葉嘉詠從〈也說「盤古華年」〉一文,想像胡先生與《盤古》朋友往昔過新年的盛況:作曲、唱歌、編舞、跳舞、對對聯、寫書法等,一個如花似畫的華年。黎漢傑點出胡菊人始終如一的「人文精神」,說人文精神「引領胡先生寫作不輟,並肯定人的精神價值,維護人文世界信守的規範。」

隨手揭開,先讀的一篇是〈人文精神應作人類的指導 〉,題目嚴肅,其實是記述讀嶺南畫大師楊善深的畫,對其中充沛的人文精神有感。起緣是胡菊人的友人許瑞昌要為楊善深書畫藏品出畫册,請他作序。胡在這無數藏品中,讀到畫家表現得淋漓盡致的中國文化的人文精神。這是「對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葉、一蔬一果、一鳥一魚、一蟲一獸,以及對於人類,有廣大的關切心。」

家中有些楊善深的畫常掛著。那是我1980年代回港後,第二份工在九龍醫院精神科,而楊師母是精神科的醫務社工。後來我太太跟從楊老師習畫,我常隨著去看,也收藏了幾張。

楊善深的畫,胡先生的文字,和人,都有人文在,同樣地逸出中國文人的框框,通向世界。人文精神曾經如此實在,如今AI生成的世界似實還虛,兩相對照一言難盡。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9/2025刊出。



 

2025年10月10日 星期五

人文危危乎

昨天說,讀到Elana Gomel 一篇與別不同的文章,對AI帶來「人文主義的終結」有甚為利落的論析。人文主義(Humanism)自文藝復興與啟蒙時代以來,一直是西方思想的核心,相信人類理性、珍惜個人尊嚴、認為人有普遍的人性,可以改良社會和追求善美,相信人類能通過邏輯與科學求真。作者提醒,經典的「人文主義」經過後現代主義哲學的解拆,早已危危乎。

AI時代來臨,「超人類主義」(transhumanism)願景和「後人類主義」(posthumanism)的夢想,同是「反人文」,但各有源流。她認為後者是烏托邦,理論基礎也充滿矛盾,但是前者在矽谷大老代表的AI巨頭催谷底下,已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分別在哪裡?Posthuman的終極烏托邦是不再需要由人類主導的世界。既然AI與智能機器人比人類優勝,何須人本的人文主義?Transhuman的願景是以科技改進人類:基因編輯、抗衰老逆齡科技、AI與人類融合(如人腦與機器接口增強認知能力),未來的新人種近乎半人半神,「人本」理想所當然要變成過去式。

在「人文主義」理念,「知識就是力量」;在「超人類」的未來,有權力就可以主導知識。沒有客觀的知識、獨立的理性,平等自由博愛包容,都變得不相干,更不會有永恒的人性。有些矽谷大老真心相信,擁抱AI可增強人類,讓人類物種進化生存,是終極的人本。不追隨的人會淪為史前生物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9/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