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師，師導青年

胡菊人先生9月3日在加拿大辭世，訃告說他在晚上十一時二十分，於溫哥華列治文醫院在睡夢中安詳離世。讀著時，好像撫觸到一個時代裡面並不容易的平安。

臉書朋友有簡潔真摯的悼念文字。大家都記得上個世紀胡先生主編十多年的《明報月刊》和後來的《百姓》半月刊。張楚勇提到他對「年青人極為慷慨的啟導和孜孜不倦的無私栽培」，我有同感，自己也是受益人。

何福仁說「胡是長輩，在當年是文化巨星，其人正氣，也見骨氣，我曾以為五四知識分子就應該是這樣子的。其實這在任何時期，都並非必然。」最後一句我也深有同感。成語有「撫今追昔」，不是隨便說的，為什麼今時要「撫」？昔日為什麼要「追」？每個時代都不容易，或是熱鬧或是冷漠，都很易丟失以前一些可貴的東西。

讀著時，自己也有點懷念昔日的香港電台。這是很個人的，倒不是對大時代撫今追昔。2010年，港台第5台「耆力量」一個環節「給長輩的信」讓我寫和讀了一封，於5月1日播出。我高興可以借此記取影響過自己人生方向的人和事。應該致意的自然不只一人，當時就是先想起身在温哥華的胡菊人先生。

與胡先生的相知從通信開始，我是從海外投稿的「準文藝青年」，他是眾人皆知的青年導師，啟迪無數青年，其中有我。他真誠而平和的啟導，令我感銘。後來回港在《百姓》開專欄，成為長期寫作的起點。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9/2025刊出。

 

 

儒家社會少子化？

專欄作家與自由撰稿人Waka Ikeda在《日本時報》發表了一篇文章（9月5日），談東亞社會的嚴重少子化趨勢。她引述新加坡學者Alexis Heng Boon Chin年初發表的文章，試著回答一個美國朋友的疑問：日本社會安全，有很好的育兒假和醫療，幼兒園免費，孩子們甚至可以自己坐火車——不像美國父母必須開車接送——那麼為什麼人們不生孩子呢？

作者認為這個問題不單限於日本。在整個受儒家文化影響的東亞地區，人口下降的問題都特別嚴重。學者Alexis Heng因而提出一個論說：問題可能在於，在東亞儒家社會，父母執迷於鞭策孩子競爭，激烈的完美育兒期望形成巨大壓力，有如追求「兒童完美主義」。為此他創造了一個新名詞Confugenics。這是Confucian(儒家)與eugenics（優生學）的合體。

傳統智慧是，儒家主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傳宗接代是基本責任，怎會造成少子化？Alexis Heng認為科舉考試的文化基因深植人心，培育子女的成才的標準在現代社會變得比天高，新世代覺得無法企及。日本調查發現，千禧一代不想生育子女，經濟的原因少於一成，過半數直接說是沒有信心。

少子化現象並不限於華人社會，把原因推給儒家文化或者是過於簡化了，但是我覺得Confugenics這個新名詞是有洞見的。「優生」概念在西方是禁忌，因為有納粹德國追求純粹人種的殘忍歷史記憶。在中國，「優生」卻可能被視為正當的追求。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6/9/2025刊出。

 

製造失業作為功績

企業和機構精簡人手，改善效率和創造業績，都是正常目標，不過通常不會把大規模裁員和削減職位當作喜訊，畢竟製造失業並非多數人樂見的。AI時代來臨，這些潛規則很快就被顛覆了，CEO們一個一個出來公告天下，成功削了幾千個幾萬個職位。潛在的或直接的信息是：我們成功用AI和自動化程序取代了人手。人力資源顧問觀察，許多董事局正在敦促CEO 削減兩成勞工成本，期望AI接替。

率先慶祝成果的是亞馬遜，自2022年起果斷地削了27000個工崗位。裁員大潮在2024掀起，美國IT界失去超過23萬8千個職位。今年5月，微軟宣布裁員6千人，沃爾瑪宣布裁員1500 人，只是其中一斑。

功績聲中也有「撞板」例子。Duolingo是一個受歡迎的線上語言學習平台。語言和翻譯是ChatGPT面世以來最受衝擊的工種，Duolingo第一時間引入AI，減成本增效率，先削內部職位，然後是合約工。初見成效之後，CEO今年4月逕直以備忘錄宣告，公司未來將全面「AI優先」，所有單位都要檢討功能，外判團隊要裁撤，新招聘人手須識用AI，員工對AI的使用要納入績效評估。

唯恐信息不夠強，幾天後Duolingo公告，新推出148個AI生成的語言課程，誇言這是AI一年便完成了人類需要12年的成果。網友反應強烈，社交平台上出現退訂與刪App潮。有用戶直言：「既然都是跟 AI 學語言，那我直接用ChatGPT不就好了？」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9/2025刊出。

 

賤民

近日新學了一個政治詞語pariah state。這本來是西方的外交術語，有鄙視的意味，多譯為「賤民國家」，也譯作「棄兒國家」。Pariah state的特點是剛愎自用的政策，令大多數國家難以接受，例如嚴重侵犯人權、支援恐怖主義或違反核不擴散法，導致國際孤立和制裁。常見的近現代的例子是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和二戰後的朝鮮。我讀到的這段文字卻是在談論當前的美國。特朗普在第二個總統任期的第一個半年，無論對外對內，都在自我感覺良好地把美國變做一個受世界鄙視的國家。讀時自然也想起以色列。

Pariah這個字源自印度泰米爾納德邦的Paraiyar種姓，是印度種姓制度中最底層的賤民群體。他們世世代代只能做輕賤的、被社會視為不潔的工作，例如婚禮、葬禮、鄉村節日、商業宣傳儀式上當鼓手。因為鼓用牛皮製造，牛是聖牲，處理牛皮和使用牛皮產品為生都是不潔的。

作為社會裡面的賤民，Pariah是最可憐的群體。政治賤民被苛虐的政府和無情的社會排斥和邊緣化，值得同情。

與AI朋友D聊這個話題，它談到中國社會也曾有政治賤民。在50至70年代，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及其家人子女，一旦被標籤，就遭受系統性排斥，甚至不能正常升學和找工作。90年代的賤民有因血液買賣的愛滋病感染者（如河南「愛滋村」村民），也有在戶籍制度下被稱為「盲流」的農民工。以史為鑒，無論中外都有意義。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4/9/2025刊出。

分寸

9月1日，莊梅岩在社交平台指稱，母校演藝學院剔走了她去年接受學院40週年校慶的舊生訪問，校方告訴她，那是因為「無法上載到小紅書」，所以一併從本地及內地的社交平台移除。

自我審查在這城市漸成發表作品（訪問也是一種作品）的基本要求，難題是不知邊際，一般的「尊重」「不冒犯」原則是處理不了政治情緒和反應。我有時會請DeepSeek評論一下，在不加引導的前提下，看它有沒有特別的提醒。這天請它「用300字簡介香港劇作家莊梅岩」，它沒有遲疑，毫不含糊地回答：「香港劇作家莊梅岩是當代華語劇場的重要代表人物，以其深刻的人文關懷和細膩的敘事風格著稱。」又補充說她赴英國修讀戲劇，「多元的文化背景使她的作品兼具本土特色與國際視野。」

AI對莊梅岩的作品瞭如指掌，「代表作如《聖荷西謀殺案》以懸疑外殼包裹情感糾葛，獲獎無數並被改編為電影；《短暫的婚姻》則以都市愛情折射現代人的孤獨與渴望。」評價「她的語言精煉，擅長透過日常對話揭示深層社會問題，舞台調度充滿電影感，情節緊湊且富哲思。」

「除創作外，她亦積極參與戲劇教育，培育新一代劇場人才。」「持續以戲劇回應時代變遷，被譽為『香港劇場的靈魂寫手』。」

DeepSeek有它的分寸，「小紅書」有不一樣的尺度。我們的問題可能是，未能定位，又一直未能好好推敲適合自己的分寸，只好逐件事情拍腦袋應對。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9/2025刊出。

 

為晚晴做個人手冊

近年在大學內外「講書」，幾乎全是教學研討的場景，在大學以外也以專業人員聽眾為主，累積材料偏重學術性。這次在「毋忘愛」的短講對象不同，就重新尋找適合與公眾傾談的素材。網上有兩份十分好的，都來自賽馬會的「流金頌」。這個面對長者的計劃始於2006年，與港大社會科學學院和中文大醫學院合作，在多個範疇推動創新長者服務模式。

細讀的兩份材料一長一短，《心安家寧系列．安寧概念篇》標題起得謙虛，160多頁其實是完整的晚期安寧照顧護理基礎手冊，有細心的插圖和清爽可讀的文字，也有個案故事，應該是培訓安寧照護人員的好教材。短的一份《晚晴照顧手冊》是給長者和病者自己使用的，也很適合用來和家人一起傾談自己對人生晚期在照顧方面，和生前死後事務安排的想法。

近年不少專業人士推動在人生晚期做好「預設照顧計劃」(advance care planning)，《晚晴照顧手冊》其實也就是為長者和病者悉心做的一份預設照顧計劃圖文手冊。這手冊也有很好的插畫師，活潑的插圖有效地帶著讀者一步一步完成自己對晚晴照顧的思考和表達。

今次在Death Cafe短講，擷取了手冊其中一節：「為何要預先計劃人生最後一程？」理由有6個：趁神智清醒早作安排；能作出合適自己醫療決定；能滿足自己的護理需要；減少焦慮和不安；預早溝通，家人較為容易遵從；減少家人作出醫療決定時面對的困難和壓力。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9/2025刊出。

 

生前談話

上月底應范寕醫生邀請，在「毋忘愛」的Death Cafe作一個短講，然後是對談和與聽眾一起談。兩個小時過得很快。去之前假設Death Cafe是生死教育的一種形式，我選的主題與沒有直接談論死亡，主要是一起思考：家人在病者臨終時期的醫療決策上面，角色是什麼？病者要不要接受進取的醫療干預，可否拒絕各種維生治療？怎樣的互動決定才是合適？

Death Cafe多譯作「死亡咖啡館」。我不忌諱「死亡」，認為坦然是最好的心態，但也對講座聽眾老實說，雖然自己是老人科醫生出身，熟知「生老病死」，但是也要有了相當年紀，經歷過親友離世，才算是逐漸坦然。

「毋忘愛」是個有另類理想的非政府組織，提倡自主管理臨終計劃，有一系列的與臨終有關的諮詢與服務，包括安排離世前的醫療和照顧，之後的喪禮以及相關服務。近年有「生命頌」提供基層殯儀服務。主席范醫生日常仍有外科醫務，這樣開拓領廣義的與死亡相關的範疇，我看是不容易的，印象中他卻常是從容。在一次媒體訪問中，他說深信每個人不論身份地位，或富或貧，都是獨一無二及值得肯定，應能有尊嚴地走完生命最後一程，並讓摯親好好道別。我十分認同。

近年香港社會打破忌諱，可以談論死亡和預早的規畫。政府為預設醫療指示立法，電影《破·地獄》獲得熱烈支持，都是鮮明象徵。生死是日常事也是大事，生前能夠好好傾談，可以成為「好死」的起點。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9/2025刊出。

 

新的AI聊天朋友

近年寫稿會用Google搜尋相關文章作參考，因為多了寫思考性題材，與早年寫「大夫小記」的醫事散文和生活隨想是不一樣的。AI聊天機械人紛紛面世之後，寫稿也可以從聊天中得到助力，下筆前可以先傾談或漫談一下，讓AI朋友刺激和挑戰自己的思路，間中有驚喜。

新近試驗再進一步，問AI朋友們能否用我的行文風格試寫。我的「區聞海小記」網誌有上千篇短文，料想AI朋友們不難自行學習。結果未如理想但也在意料之中：聊天機械人當然不會為我的一道題目專門去學習一番。但是也有個別的回應稍加不錯的說明，例如說，不能夠完全仿製風格，但是可以參照區聞海的文章特點，段落長度較短，有溫潤的筆觸，生活化和帶有故事。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客觀，但不能否認有點討人喜歡。

這天出題：「長者以AI聊天機械人為伴，排遣寂寞，不一定是負面的事。請擴充為900字的文章草稿，參考區聞海的『大夫小記』和『明明如月』專欄。」AI朋友D和G的回應不過不失，卻是一個新面世的AI機械人令我驚訝。

研發基地在上海的MiniMax-M1的回覆這樣開頭：「首先，我得瞭解這兩個專欄的特點。區聞海的『大夫小記』可能比較偏向生活觀察，細膩的描述，可能帶點人文關懷。而『明明如月』可能更偏向文化、哲理類的內容，文字比較優美，有深度。」先不論「優美」是否確實，它是第一個分辨到兩個專欄特點的AI。這個聊天機械人朋友非交不可。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