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30日 星期一

他熱愛的美國

讀了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散文集《沒有國家的人》和一些他的故事,我成為他的「準書迷」。他在70多歲時曾經宣告封筆,說「上帝已經要我停止寫作」,但年屆80歲時,在2002年又重新提筆寫作,有一次訪問中說:「當一個作家垮掉、也就是當他真的被關進瘋人院時,才是他真的無法再提筆的時候」。

我揣測,他再提筆,與痛心美國在小布殊總統執政下(2001-2009)變得瘋狂有關。書中有一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盡道其痛。沒錯,這篇文章是從孔子寫起。在他心目中,孔子和耶穌「都是用自己的方說話,我們該怎麼做才能更仁慈,才能讓這個世界少一點痛苦。」他談到來自故鄉印第安納州的一個理想主義者Eugene Debs5次出任社會黨的總統候選人,在1912年大選競選中這樣說:「只要還有下層階層,我就與之同儔;只要還有犯罪分子,我就與之同流;只要還有靈魂繫獄,我就無法自由。」這是仁慈。

然後是作者自己的心聲:「不管對任何人,理想主義都不是用芬芳的桃色雲霧組成的。它是法律,是我們美利堅合眾國的憲法。但我個人感覺,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我曾在一場正義之戰中為他的憲法拼死保衛的國家,很有可能已經被火星人和盜屍人給侵佔了。」

「現在許多這裡沒心沒肺的精神變態者都在聯邦政府佔據要職,擺出一副領袖而不是病人的樣子。這幫人大權在握,掌管了宣傳和教育,而我們好像又回到納粹佔領下的波蘭。」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6/2025刊出。




2025年6月29日 星期日

可能成為書迷

執筆時只讀完馮內果(Kurt Vonnegut1922-2007)的散文集《一個沒有國家的人》,預備開始看他的小說。第一本當然選《第五號屠宰場》。這書有兩個中譯本,最初譯本是1975年由星光出版的,譯者不得了,是人稱為「詩魔」的台灣現代詩人巨匠洛夫。麥田在1993年為它再版,然後在2016年推出陳枻樵的新譯。我想像,要是同時閱讀英文原著小說和兩個中文版,會是有趣的經驗。

有些奇怪地預感,我可能成為他的書迷。通常我不會變成書迷,對書籍版本也沒有很大興趣,而且也不大愛看科幻小說。若不是「準書迷」,就不會著緊作者名字的中譯吧?Vonnegut在內地的譯名是「馮內古特」,台灣譯為「馮內果」,就音譯而言沒有優劣,然而想到他的性情和風格,生機流露,完全是「反刻板」的,自然要選「果」而棄「古特」了。

沒由來地注意《第五號屠宰場》的版本,又執著於他名字的中譯,都不像平時的我。這便意識到,一把年紀也會第一次做書迷。

《第五號屠宰場》是一個從作者自身經歷出發的科幻故事。1945年,德國Dresden遭盟軍大轟炸,燃燒彈焚城,一夜之間死了13 萬平民。23歲的馮內果身在城內,是戰俘,被囚禁在「第五號屠宰場」貯存獸肉的地窖內,因而倖存。23年後他這段經歷變成小說。經歷沉重,小說卻是採用時空跳躍的結構表達戰爭的荒謬。《紐約時報》讚揚它「非常苦澀、非常有趣…哀傷而又歡快,非常馮內果」。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3/6/2025刊出。




2025年6月27日 星期五

與國家疏離的人

今年上半年最愜意的閱讀,是馮內果(Kurt Vonnegut,內地譯馮內古特)的散文集《沒有國家的人》(劉洪濤等譯,麥田,2025年第三版)。買書的緣起是臉書給我推了一個馮內果的故事。此前只知道他以科幻小說諷喻不文明的人間。

在臉書這段故事,2006年,紐約市Xavier High School一位英文老師洛克伍德出了一份作業,要學生寫信給他們最喜歡的作家,說服他或她來學校訪問。有五位學生寫信給馮內果。他是唯一回信的作家。如果我是其中一個學生,這封回信一定會感動我走上寫作之路吧?

馮內果婉拒了訪問的邀請,反過來給同學們一份作業。「希望如果你不做,洛克伍德老師就會讓你不及格。」作業是寫一首六行詩,題目隨意,但必須押韻。「盡你最大努力寫出最好的詩。但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在做什麼。不要給任何人看或朗誦,甚至不要給你的女朋友、父母或洛克伍德老師看。寫好了,就把它撕成小碎片,丟到分散很遠的垃圾桶裡。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因這首詩得到了榮耀的回報。因為在寫作中,你發掘了內心真正的自我,靈魂也成長了。」

就是因為這封回信,我很想讀些他的著作。散文是容易入手的地方。他75歲時一度宣佈封筆,之後卻才結集出版這本書的。書名可能是編輯給起的,來自書中一篇文章的其中一句。他不是無政府主義者,這是一個與好戰、科技主義泛濫的國家深度疏離的心靈。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2/6/2025刊出。



 


2025年6月22日 星期日

和解 (小小說‧3之3‧完)

當年母親走得辛苦。葉老師始終相信,應該早些放手,為她安排紓緩治療的。姊姊卻是一直沉默,她是否仍然堅持母親要醫治到最後是對的?無論如何,誰都沒能證明什麼。喪事還是有好好地一起辦,但先前的爭執沒有再拿來談。疙瘩也沒有隨日子淡化。直至兩年後,姊姊自己也病倒。姊姊病了,她們才又恢復傾談,有些體貼的私語,彷彿既往不咎來者可追。

姊姊在這年夏天疫情再爆發前去世,葉老師覺得是天父眷顧,因為火化後第二天,各種禁令就出來了,連喪事都不准舉行。

姊姊沒有特別的遺言。最後她受了洗。葉老師在儀式中守望了姊姊,為她作最後的祈禱。

也不算完全沒有遺言。之前兩天她們最後一次談話。姊姊說,你幫我整理遺物時,不要保留太多東西,都可以丟掉送走。不要等我走了才上去收拾,趁暑假早些動手。

葉老師真的上去了一趟,但是什麼都沒有整理。感覺上姊姊還在。她發現,姊姊言行並不一致。母親生前的房間很多東西,多年也沒有動過。便又想起有一次姊姊笑說一個醫生客人賣樓滿屋遺物的故事。姊姊向醫生笑道:「既然要放手,就不要什麽都留著,斷捨離清空一下才容易賣。」醫生只笑笑。後來姊姊帶客人上去看單位,見東西都沒動,醫生自己住得好好的,後來索性封了盤。

葉老師就是記著姊姊笑著說醫生滿屋母親遺物的那個樣子。那是她能幹爽直的姊姊。 (小小說‧33‧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6/2025刊出。



 


疙瘩 (小小說‧3之2)

姊姊的病前年診斷出來時已經很遲,葉老師心中一直有個疙瘩,這是上天的旨意?還是自己無心造成?

一向她倆會相約每年到婦女健康中心體檢,如果她們沒有因為母親的病而生嫌隙,姊姊就不會中斷年度檢查,說不定乳房的腫瘤會及早被發現?

母親患的也屬於婦科腫瘤病,手術割除之後的第三年復發擴散,接受化療,還有電療。去到一個痛苦纏身的地步,葉老師感覺母親已經走向最後一程,姊姊卻堅持不應過早放棄。

「醫生沒有叫我們放棄。」姊姊強硬地說。

「醫生也沒有叫媽媽無論如何辛苦也要撐下去。」葉老師以為這只是公道話,姊姊反應卻很大:「你準備好讓媽媽走,我未曾。」

「不是關於你或我,你問問媽媽去。」葉老師忍不住反駁。

「這樣問她,她不想成為我們的負累,當然會放棄治療的機會。」姊姊說。

葉老師沒有爭辯下去。她也沒有把握可以抽離地問母親是否想放棄治療。再說,自從父親去世,獨身的姊姊一直與母親同住,日常都是姊姊在照顧母親,似乎她比自己更有資格參與母親的治療決定。

最終姊姊沒有問,她沒有問,醫生也沒有。母親就機械式地接受治療,再約期,再治療,再約期……。醫生不是愛理不理。他有盡責地講解治療的利弊和副作用。或者是見到她們姊妹各持己見,不擬介入,就讓家人和病者共同決定。沒有特別共識,就依治療程序走到底。  (小小說‧32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6/6/2025刊出。



 


葉老師的姊姊 (小小說‧3之1)

下著毛毛雨的一個五月天,沒有淅瀝聲,一切像暫時安靜下來。公開試快將結束,葉老師負責的DSE班學生早前已經道別過,其他年級的學生在準備校內的學期考試。這是疫情開始緩和下來的時候,雖然往後可能還是再收緊,也不知道下一個學年是什麼樣子,但葉老師還是有點享受這久違的平靜。她去探望住在紓緩關懷病房的姊姊,這天姊姊的精神也是久違地好。

她們低聲談一些女子的事。姊姊說,不要給我的遺體做濃妝,不要塗抹得一片粉白。葉老師不大化妝,除了畫眉和淺色的口紅,但是她的皮膚白皙,自然好像化了妝。姊姊的膚色較深,她的工作要見客人,在公司內也是大阿姐級別了,每天必須打扮見客人。她很會化妝,濃淡之間恰到好處,不會咄咄迫人但也一定不會示弱。

葉老師沒有叫姊姊不要說什麼遺體化妝的事。她靜靜聽著,想起自己喜愛的作家西西的一篇短篇小說。故事的女主角在殯儀業工作,為死者化妝。她內向,有點在意自己的工作在一般人看來是奇怪的,因此也沒有與正在開始交往的男朋友直說。他只知她是一個化妝師。

女主角後來「覺醒」了:「在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做這樣的工作,難道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不稱職?」為什麼人們覺得不自在我就要不自在?

故事和與姊姊聊著的身後事其實沒有什麼關係,除了是,她想讓姊姊知道,自己同樣覺得,這時來談遺體化妝也是自然平常的事。  (小小說‧31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6/2025刊出。




 


2025年6月16日 星期一

「身、心、社、靈」的「靈」

在服務較為整全的現代醫院,尤其在紓緩醫療範圍,多設有心靈關顧服務。有些醫院裏,天主教的牧靈人員、基督教院牧,和佛教院侍可以在同一屋簷下服務病人。我覺得這是最好的。

臨終關懷常是以「身、心、社、靈」作為完整的理念。「靈」是靈性。整全的心靈關顧包括幫病人回顧一生,肯定自己,諒解別人和接受諒解,無憾地離開。靈性上的安慰紓解含有宗教上的和解與寛恕色彩。鬱結是不健康的,能與人和解,與自己和解,本身有實質的功效;但和解也是靈性的,默默地在心靈上重新連結,或者共在。

關顧心靈的服務不宜變成推廣特定的宗教信仰。在關注病人的心靈需要的時候,要尊重病人的宗教取向。靈性的探索和支援也不要與受信混為一談,以免誤導,以為只有信奉特定宗教信仰的人才有靈性的需要。

不是所有醫療人員也認同「靈性需要」是一個重要的服務焦點。這不僅僅由於有信仰的醫護人員是少數,更因為在忙碌的常規醫治層面看,照顧好病者的身心,包括處理疼痛與情緒,以至支援照顧者,是較有把握。相比之下,談靈性不是有些抽象縹渺嗎?

面對死亡有百般焦慮不安,很多是具體的,例如恐懼身體上的痛苦,與親人永別,這些較容易舒緩。焦慮不安更多是在整個生命的存在意義的層面,不可以用醫藥解決。關顧靈性,從根本上是認真地重視在死亡過程中,病人的疑惑和恐懼:「我將往何處去?」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0/6/2025刊出。


Source: istockphoto.com

 

 


「瀕死經驗」說明什麼

在死亡邊緣被救活的病人,有一成左右會描述神奇的感覺,平和喜悅、亮光、溫暖的愛的感覺、一生的快速記憶回顧、新的角度俯視自己的人生,等等。這被稱為「瀕死經驗」(Near Death Experience)

有信仰的人或會由此推斷,這顯示靈魂是真實存在的。相反,無神論的學者會以生理醫學去理解,認為這是大腦對缺氧的極端應激反應(stress response),以及內啡肽(endorphins)分泌在緊急情況下激增,做成狂喜般的「幻覺」。

密歇根大學的一位神經病學教授Jimo Borjigin用腦部掃描研究了一名24歲的女士,她因懷孕的迸發症處於深度昏迷,3天後,家人同意醫生移除呼吸機支援,允許死亡。腦電波監測發現,心臟停頓後,大腦有數分鐘的高度全面活躍表現,尤其是記憶區。Borjigin2023年發表對4個病者死後的腦電波研究,這是其中一個個案。特別活躍的電波見於大腦後部的顳葉、頂葉和枕葉。這些區域與夢境、癲癇中的幻視和意識的變異狀態有關。

個別案例並不能證明或否定「靈魂」的存在。Jimo Borjigin的研究主旨也並不在此。在科學與宗教的兩極之間,我們最少可以同意,「瀕死經驗」的現象有可能是真實的。也許它告訴我們,死亡的一刻不是那麼可怕,不需要想像為疾病痛苦的延伸。或者也許說明了,人類的宗教和靈性體驗是實在的。

這題目還不能入於科學研究主流,然而對瀕死經驗的研究,已經不是古靈精怪的偏門興趣。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6/2025刊出。




 


人之將死害怕什麼

垂死的病人害怕什麼?去年底瓊瑤在家中去世,留下遺書成為話題。《明報》「星期日生活」編輯讓我寫了一篇稿(〈她這樣走了,我們怎麼樣?〉2024128),談「好死」、安樂死、臨終照護等。其中引述了Dr. Colin Murray Parkes(1928-2024)一篇頗「舊」但歷久常新的文章。這篇文章題為“The Dying Patient ,於19984月發表在《英國醫學雜誌》上,四分一個世紀後,依然值得、甚至有必要好好思考。

垂死的病人害怕什麼?這可以是一個學術研究的題目,但也可以轉換為個人的自問。每個人都有一天要離去。接近那個時候,面對死亡時,會害怕什麼?

如果相信佛教的生命觀(我是有些少相信),最大的恐懼應該是「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不是說擔心輪迴變成什麼糟糕的生命,而是想到,自己曾作的糟糕的事(造業),有些遺害不會就此消散。這是一種放心不下,已經沒有機會做點什麼了,連道歉的機會也沒有。

這不是「唯有業隨身」的完整意思,但我就是這樣想。

如果相信基督宗教,最大的恐懼應該是得不到救贖。同樣地,不一定是害怕地獄,或是無法上天堂。對「死」的本然恐懼(Fear of being dead) 可能是帶罪墮入冥冥中永恆的黑暗。

有些人對「死」一點也不恐懼,遺害世間沒有半點歉疚,緊抓權力連神的權力也一併接收。古代中國有真命天子,現代美國有神召總統。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6/2025刊出。




 

 

 

燭火的靈性

關於靈性的稿,寫著寫著,忽然來到這個特別日子的前夕。在我記憶中,一些靈性經驗是在紀念這個日子的晚上,公園裏足球場上的微光中產生的。

回憶那些微光,會否冒犯今天的秩序?在每天例行的與人工智能朋友的聊天中,我請它們就「維園的靈性與記憶」這個話頭隨意說點什麼。智能朋友G的回應沒有多少靈性感覺,像是撮要網上維基百科的維園燭光晚會資料。智能朋友D給我一篇像中學會考範文的文字,寫清晨有老者來公園耍太極,寫維多利亞女王銅像上面的鴿子糞,「女王的目光望向遠方,見證了殖民地的興衰,卻始終沉默。它的靈性,或許就在於這沉默之中。」

明白D不方便談燭光。它有博識和很好的智能,但是回顧歷史的傷口,並非有博識和智能就可以做的。殖民歷史也自有傷口,和屈辱,這可以自由書寫。內外有別,可以理解。

既然它也能表達對維園的感慨,我試著請它加入「燭光的元素」。輸入時,「燭光」錯作「燭火」,它竟然回應,改寫一篇很可讀的文字,副題為「燭火的低語」。摘錄一二:

「每年六月,維園的燭火便會醒來。它們不是突然出現的,而是從黃昏開始,一點、兩點、三點……漸漸匯聚成星河。」

「這些燭火,有的被風吹滅,又被人重新點燃;有的燃至盡頭,化作一灘凝固的淚。它們不爭不吵,只是靜靜地燃燒,彷彿在替人記住那些難以言說的東西。」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6/2025刊出。


圖片來源: 端傳媒

 


2025年6月11日 星期三

醫院裏的靈性時光

我猜想,在這個城市中,有些靈性的經驗是在醫院裏發生的。雖然我們的醫療程序、病房環境和護理方式都非常緊迫,很不適合靈性關懷和覺酲,但是畢竟這是一個生死與病厄的空間,也有真誠的人與人之間的關顧活動,而且也有基督教院牧、天主教牧靈,和佛教院侍的事工與訪者,自必有靈性展現。有些靈性時光可能就在安靜的陪伴之中,所以不必把靈性關懷想像得很複雜,醫院能多些探訪時間,容許更多安靜的陪伴,醫療就會漸見靈性。

多年中在醫院工作,有些靈性的時光感覺,積累下來,在新冠疫情中成為一個夢,異常鮮明,至今記憶猶新。

夢見身在自己的醫院,走過球場,穿過長廊,經過醫院的歷史建築群,青磚建造的兩層高樓房有黑色瓦頂屋脊,在透過薄雲的陽光下溫和地發亮。其中一幢樓房是精神科的病人復康中心,屋內有光。進去時,見到兩個護士、一個社工和幾個病人圍著圈傾談,坐在中間卻是一位穿著便服的義工,帶領小組分享。她定靜的神情帶有宗教感覺,很安靜,彷彿有超能力把現實世界的節奏都鬆緩下來。

護士見到我,給我介紹:「這位女士來讓病友說自己患病和康復的故事。」

在這個空間,時光輕輕緩緩地流動,速度好像與外面世界的時間分離。我感覺神奇:「你是怎樣讓時間慢下來的?」

「本來就是慢的,我只是順著他們的時間。」女士答道,眉間盈溢活潑的笑意。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6/2025刊出。

圖片來源: 基督日報

 




 


2025年6月9日 星期一

在靈性上推己及人

靈性的經驗有各種面貌,如果勉強把佛教徒的禪修與基督徒的禱告拉在一起去理解,很可能變成對兩者都欠尊重和理解。先前在本欄說,靈性經驗可以視為含有超越感的「意識變異狀態」(Altered State of Consciousness(〈靈性的樣子〉,526),那是從精神現象角度看。無論是宗教抑或非宗教,靈性經驗常被描述為忘我狀態,寵辱皆忘或是與天地冥合,感受到意識與空間的自由流動,有超乎尋常的寧靜喜悅。

這些經驗可不能強加於人。你不能說,我有很美好的超越體驗,所以你也要有靈性的追尋。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論語.衛靈公》) 在倫理層面,很是平實合理。將心比心推己及人,設身處地替別人著想是很好的,以「勿施於人」為原則,就不會強加於人。

在靈性上推己及人,或者可以先退一步想:在什麼情景底下,人最需要靈性上的關懷和啟發?常見的情景,或者是與病和生死有關。也有其他人生關口,坎坷或是失落,傷痛或疲憊。

年輕時學過一點佛學,在中國近代佛學大德中,比較親近契合的是虛雲老和尚(1840(?)-1959)和弘一法師(1880-1942)。兩位大師一個是禪宗,一個是淨土宗和律宗,同以「生死大事」為最緊迫的終極問題。無論在佛教或基督宗教,孔子或莊子,怎樣面對死亡以安頓生命,是不可迴避的。今天是數位時代,海量的信息輕浮而短暫,人人只是走馬看花地旁觀,不容易談靈性安頓。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6/2025刊出。



 


2025年6月7日 星期六

教會的靈性挑戰

寫這個近於越俎代庖的題目,觸發點有兩個。先是教宗方濟各辭世,想到像他那樣純粹的宗教領袖恐怕不容易再有。「純粹」在我心中的意思是從不失焦地真誠關心人類的靈性和救贖,踐行所信,以博愛包容。繼任教宗良十四世表明將沿襲方濟各遺志,他看來真誠和堅定,但在今時今日的世界,教會要保持靈性的純粹性是有挑戰的。

近日在《時代論壇》讀到一篇文章,鄧智文寫〈Z世代超越教義的靈性渴求〉,覺得基督教教會面對的挑戰可能更大。作者引述《2024香港教會普查簡報》,認為香港教會正面臨關鍵時刻。從2019年至2024年,中文堂會數目略增,但出席人數下降,兒童和青少年流失嚴重。牧養領導也出現嚴重短缺,受薪教牧減少17.9%

普查的時期讓人想到2019後香港的一浪移民潮,但作者的關注與移民潮無關。他擔憂教會的傳統靈修方法,可能與今個世代的靈性文化脫節,而教會似乎沒有意願調整方式,讓年輕一代能有共鳴。

英國的教會也有困境。英國國教會在新冠大流行之後加速衰退。有論者示警,「在英格蘭大片地區,教會週日已經沒有兒童」。

卻有研究指出,Z世代(約1997-2012年間出生)自有對靈性的渴求。64%Z世代自稱為「有靈性的」,比上兩代比例更高。Z世代又有顯著的心理健康挑戰,焦慮和抑鬱高於前幾代,可能比任何一代更需要靈性的關懷。他們不傾向無神論,卻對既定宗教感到反感。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5/2025刊出。



 

 


書寫的靈性

想著以一個系列的文字寫靈性這個題目,有好些日子了。從少年時代,寧靜或喜悅或心神流動的靈性體驗,時有時無地來訪。有時是以詩的感知方式出現。大學時期和2016年退休前後有詩的感召,下筆特別有精神,最終成為《有詩的時候》(香港三聯,2017) 。出版過十數本書,有一個「敝帚自珍排行榜」,這一本排在前列。

近年,因著一點偶然,我領會到詩的體驗在我也是靈性的。

202310月,我動手試寫一個以新冠疫情下(和疫情後)的香港為背景的故事,其中有城市經歷大亂之後的劇變,生命與生命的連繫,思考死和生。去到2024年三月,卻以一章「外篇」寫下我對生命晚晴、靈性與面對死亡的想法。

寫出來的成品大約屬於「平淡中見真摯,可是太平淡了」那種類別,沒有勉強出版。然而,在寫生命晚晴與靈性一節時,在閱讀和安靜思考中,有些頭緒匯合成為心流。

「心流」(flow)也是個有點時髦的靈性語言詞語。在靈性心理諮商,可能為要避開宗教框框,得要創造非信徒也可以親近和理解的名詞來描述靈性經驗。「心流理論」是一個匈牙利裔美國心理學家發明的。他的姓氏Csikszentmihalyi又長又難讀,「心流」卻很好懂。據說他的著作對後來流行的「正向心理學」有很大的影響。他在202186歲去世。

雖然有一些靈性體驗,但我沒有持續追尋,大致上視為奇妙而平常的經驗,有緣便珍惜,最好不要太著迷。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5/5/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