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無聲,難以說話

「無聲的中國」是魯迅在19272月應邀來香港作的兩場演講之一。「維基百科」說這是216日的演講,相信有誤。魯迅是在17日從廣州到港,18日才講第一場。這是政治氛圍緊張的時期,魯迅演講後返回廣州,不到兩個月之後,廣州就發生「4.15」慘案,國民政府全面清黨,廣州戒嚴,60多名中國共產黨黨員被拘押入獄,有人被秘密處決,另有兩千多人被臨時關押。

在那個年代,「無聲的中國」讓人聯想到白色恐怖。然而,面對香港群眾,魯迅是從文化和歷史角度說「無聲」。他說,發表思想和感情需要用文章,「然而拿文章來達意,現在一般的中國人還做不到。這也怪不得我們;因為那文字,先就是我們的祖先留傳給我們的可怕的遺產。」他說的是古文難以用來書寫多災難的當代中國,不能我手寫我心。

還有歷史原因。為什麼中國人總是不能將想說的話說出來?「這不能說話的毛病,在明朝是還沒有這樣厲害的,他們還比較能夠說些要說的話。待到滿洲人以異族侵入中國,講歷史的…尤其是講時事的自然也被殺害了。」暗指清朝文字獄。

魯迅說,要恢復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像命令一個死掉的人活過來。他支持白話文運動,推崇胡適提倡的「文學革命」,說「革命」這兩個字在有些地方是一聽到就害怕的,但是與「文學」兩字連起來並不是那麼可怕,「不過是革新,改換一個字,就很平和了,我們就稱為『文學革新』罷。」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11/2024刊出。

 


魯迅演講

魯迅在民國初期是批判古老中國的時代啟蒙者,中年之後自我否定「導師」的角色,轉向支持左翼的革命文學,死後在新中國給捧上高高的神壇。據說在文革期間,魯迅是毛澤東以外唯一一個有語錄本被印行的人。八十年代他被「新啟蒙」潮流熱捧,此後開始退潮,千禧年後逐步走下神壇,2010年他的文章也要從中學教科書撤退,漸漸有人批評,說他醜化自己的民族文化、只識得駡人,沒有建設性,等等。

我向來有個想法,要恰如其分地認知魯迅,也許可以從他的演講入手。面對現場聽眾的魯迅,既不肯說門面話,又會拿捏分寸,真實地回應身處的激盪抑壓、紛紜錯亂的時代。2007年有《魯迅的聲音:魯迅演講全集》面世(珠海出版社),已經絕版,幸好網上可以讀到編者傅國涌詳盡的前言。

據傅國涌,魯迅一生做過60多次演講,包括在北京居住時期10次、廈門居住時期5次、廣州居住時期10次,人生最後9年居住上海時期有38次。

魯迅居住廣州不到9個月便離開,與許廣平一起往上海。在廣州期間,他兩次到香港演講,19272月是應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邀請。港英政府不歡迎他來,民間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後來他給朋友寫信說:「17日到香港去演說,被英國人禁止在報上揭載了。真是釘子之多,不勝枚舉。」

在上環的一次演講題為《無聲的中國》,現在讀來還隱隱見到煽動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1/2024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1/2024刊出。

 

 

不要做空頭文學家

周海嬰活到82歲,在2011年去世。2019年是他誕辰九十周年,中國美術館開了一個紀念攝影展,這樣介紹他:「魯迅和許廣平先生的獨子,自幼喜歡攝影,在近70年裡用鏡頭定格了私人影像、市井百態、城鄉景象,記錄了重要的歷史時刻,展現了廣闊的社會圖景。」他23歲才在新中國入讀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後在廣電總局工作,最後的職位是電視部副部長。一如父親臨終前的叮囑,他沒有做「空頭文學家」,但是業餘攝影讓他成為一個攝影美術家,這大概不算是有違魯迅的意願。

魯迅臨終的那段話很決絕,對當年只有7歲的周海嬰應是記憶烙印。他告誡周海嬰,待長大成人,「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誰是「空頭文學家」?可能魯迅說的就是自己的前半生。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他的小說與雜文批判傳統文化,對青年人是思想啓蒙,他是時代的導師。然而,到了1926年,離開北京、孤身在廈門大學的魯迅很「灰」。這年10月,他選1907年到1925年文章,編成雜文集,取名為《墳》。書稿已付印,又補寫一篇〈寫在《墳》後面〉,其中展露很多鬱結。他說「我至今終於不明白我一向是在做什麼」,又說自己從未想過要做國人的「導師」,更未想過去為別人「引路」。他否定了昨天的自己。

翌年他在上海演講,說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是沒有力量的人講的,大炮的聲音或者比文學的聲音要好聽得多。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11/2024刊出。


 

 

魯迅離京出走?

1926826日,魯迅離開北京,許廣平同行。早一年北京女師大風潮,大學甚至一度被解散,魯迅、許壽裳等教員組織起來,在内城自賃校舍,堅持開課,支撐三個月後,女師大復校。許廣平在26年畢業,她家在廣東,離京是順理成章。魯迅為什麼要離京?最容易的理解是肥皂劇式的「為愛情出走」,但這一定不是「私奔」,到火車站給他送行的友人有一大群。

1923年魯迅與弟弟周作人絕交,之後搬出兩人合資購買的房子。翌年他在阜成門西三條胡同另買房子(現在的北京魯迅博物館),和母親及髮妻朱安一起居住。他離京南下,留下母親和朱安住在這裡。

關於他為什麼離京,據宋劍華的文章〈《墳》與「墳」:魯迅絕望的1926年〉,學界有三個流行的論說:「住院避難說」、「經濟窘迫說」和「流言蜚語說」。「住院避難」是說他這是要躲避軍閥迫害。這一年魯迅曾因肺病在日本、德國和法國醫院住了一個半月,這是政治避難?有點牽強。「流言蜚語說」是指與許廣平的師生戀在家庭和社會都面對巨大壓力,因而選擇雙雙「出走」。

「經濟窘迫說」與時代有關。這時期北方政治不穩軍閥內戰,19267月國民革命軍北伐,北洋政府經濟支絀,許多教授都出不到糧,不少知識階層離京。魯迅的好友林語堂這一年在廈門大學擔任國學系主任,熱情邀請他去廈門大學執教,月薪400大洋。這成為魯迅到南方揭開新一頁的中途站。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11/2024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11日 星期一

魯迅的1926年

魯迅只活到55歲,1936年逝世。他早年的肺結核病在中年趨嚴重,多次入住醫院,這時期他是教育部官員,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北京女師大的前身)兼任講師。1924年,北京女師大風潮狂飇,學生要求校長楊蔭榆下台。楊是中國第一位女校長,公費留學美國歸來,以極為傳統的家長方式治校,新官上任三把火,強力整飭風紀,結果燒到自己。

對於學生的攻擊,她寸步不讓。192559日宣佈開除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成員。她在給全校學生的《公啓》說:「須知學校猶家庭,為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為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又寫公開信給學生家長,說「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學生嘲諷她是「國民之母之母之婆」。

學生激進,然而魯迅、周作人、沈尹默等人聯名在《京報》發表宣言聲援學生。日後許廣平憶述,宣言是魯迅草擬的。

魯迅因此被解除教職,雖然馬上提出行政訴訟得勝訴,依法可以復職,但教育總長章士釗宣佈解散女師大,由教育部派員接管。魯迅選擇離開北京,1926年往廈門大學短暫任教,翌年南下廣州與許廣平會合,展開人生新一頁。

有人認為,魯迅與許廣平的關係在京城遭流言蜚語,或者是他離開的原因。較切實的論述見於宋劍華在《魯迅研究月刊》的文章〈《墳》與「墳」:魯迅絕望的1926年〉。這是魯迅思想轉折的一年,自此批判的矛頭從傳統文化轉向現實社會。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4/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10日 星期日

魯迅之死

魯迅年輕時患有肺結核病,42歲左右復發,大寒大熱,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去世,但是這時他才剛與學生許廣平互通書信開始交往,三年後更離開髮妻朱安,離開北京到南方開展新生活。

學者宋劍華認為,192610月,魯迅離京到廈門大學後,將1907年到1925年所寫的文章編成了雜文集《墳》,是埋掉自己、告別過去的意思。

魯迅很快便與許廣平在廣州會合。這時期他的身體狀況似乎穩定下來,但與許廣平一起生活還不到10年便去世。

對於這個病我很熟悉,除了是早年行醫見過不少病例,更因為先父也是患有核結核病。父親的病也是復發性,與魯迅一樣,十分嚴重,一度以為不久於人世。分別是,他生在有藥可治的時代,治愈後好好地活了三十多年。

我一向假設魯迅就是死於肺結核病,原來未必。《中華結核和呼吸雜誌》2012年刊登一篇文章,何權瀛寫〈魯迅到底死於什麼病〉,記述19842月上海市魯迅紀念館邀請了上海市胸肺科、結核科、放射科專家,對館藏的魯迅1936615日拍攝的胸部X光片會診,一致認為魯迅確實患有肺結核,但直接死亡原因是肺氣腫、肺大泡及胸膜炎引起「氣胸」(pneumothorax),最後導致呼吸衰竭。

專家相信魯迅氣胸是自發性的胸膜或肺大泡穿破造成。不過魯迅肺病病發時有胸膜積水,也接受過穿刺抽液,這個病床邊的小手術本身也可以引致氣胸的。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6日 星期三

皇帝認可的經義

古代禮教與現代倫理學的主要分別是,前者是天經地義的,不容置疑;後者重視推理和討論,使道德理性化。「天經地義」一詞出自左丘明的《左傳》:「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這本來只是說,禮是貫徹天道和人倫的準則,並沒有的教條主義絕對真理的意思。

《左傳》日後成為《春秋》三傳中最具史學價值的一本。另外兩本是《公羊傳》和《穀梁傳》,其中《公羊傳》在漢代成為官學。漢代獨尊儒術,把孔子之學「詩、書、易、禮、春秋」提升到「五經」的地位,各置博士。

博士專門負責經學的傳授,有眾多弟子,讀經通過考試可以當官,人數愈來愈多,東漢初博士弟子員有五十人;至漢朝末年竟增至三萬餘人。

官方儒學熱鬧,難免變得眾說紛紜。東漢又混雜天道啟示的讖諱之學,更紛紜了。來到章帝(東漢第三個皇帝),詔令滿朝大夫、博士、議郎等儒生在洛陽白虎觀開了一個經學大會,議論五經同異,統一經義。會議長達一個多月,會上眾人逐項辯論議決,不能形成共識時由英明的章帝裁決。

會議由史官詳細紀錄為《白虎議奏》。據說景帝又命班固撰寫《白虎通義》,這像禮教的大義通覽。雖然不少學者認為《白虎通義》未必直接來自白虎觀會議,也未必是班固手筆,但它的內容無疑總結了漢朝的禮教規矩,包括成為中國文化基因的三綱五常。經皇帝認可的禮教思想對後世社會的影響可能孔子的《論語》更深遠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10/2024刊出。

 


 

2024年11月3日 星期日

清議式微

這個月都是在讀傳統禮教如何在漢朝成形(和定型)。東漢班固為章帝編撰的《白虎通義》是里程碑。其中有這樣一節:「士不得諫者,士賤不得豫政事,故不得諫也。謀及之,得固盡其忠耳。《禮·保傅》:大夫進諫,士傳民語。」

讀了有些領悟。進諫也要依規矩,朝臣才可以諫,普通士人是卑賤的,不得干預政事,只可以盡忠傳送一下民間的聲音。

想起月初本報頭版一篇張炳良的訪問,大致上是呼籲政府帶頭讓社會走向寬和,包括鼓勵合法遊行集會、為「反修例」未被起訴的被捕者劃線結案等。這不是沒有建設性,卻碰了釘子。又想起年初在這兒出過一篇稿,題為〈「後評論時代」〉,文章結尾就借了張炳良的論政文章為例,說「後評論時代」的特點是無人會細聽議論,反而質問這是站在什麼立場。

在民間發表文章,議論時政規勸政府,可能是中國書生的「清議」傳統。這原來也始於漢代。那是東漢末,太學生接受了忠君愛國公正無私的道德教育,與清流派士大夫聯合,以清議輿論針砭時弊,希望匡扶漢室。

清朝末年戊戌政變失敗後,梁啟超等維新派逃亡日本,在橫濱創辦《清議報》,英文名是The China Discussion。這是輿論陣地,已經不是體制所能容的清議。

今天香港剩餘的清議,比東漢末的太學生更溫和。它不會形成清流,完全沒有威脅,既不受建制歡迎,公眾也沒有什麼耐性閱讀細聽。清議式微不單是言論自由的問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10/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