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1日 星期一

魯迅的1926年

魯迅只活到55歲,1936年逝世。他早年的肺結核病在中年趨嚴重,多次入住醫院,這時期他是教育部官員,在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北京女師大的前身)兼任講師。1924年,北京女師大風潮狂飇,學生要求校長楊蔭榆下台。楊是中國第一位女校長,公費留學美國歸來,以極為傳統的家長方式治校,新官上任三把火,強力整飭風紀,結果燒到自己。

對於學生的攻擊,她寸步不讓。192559日宣佈開除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成員。她在給全校學生的《公啓》說:「須知學校猶家庭,為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為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又寫公開信給學生家長,說「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學生嘲諷她是「國民之母之母之婆」。

學生激進,然而魯迅、周作人、沈尹默等人聯名在《京報》發表宣言聲援學生。日後許廣平憶述,宣言是魯迅草擬的。

魯迅因此被解除教職,雖然馬上提出行政訴訟得勝訴,依法可以復職,但教育總長章士釗宣佈解散女師大,由教育部派員接管。魯迅選擇離開北京,1926年往廈門大學短暫任教,翌年南下廣州與許廣平會合,展開人生新一頁。

有人認為,魯迅與許廣平的關係在京城遭流言蜚語,或者是他離開的原因。較切實的論述見於宋劍華在《魯迅研究月刊》的文章〈《墳》與「墳」:魯迅絕望的1926年〉。這是魯迅思想轉折的一年,自此批判的矛頭從傳統文化轉向現實社會。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4/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10日 星期日

魯迅之死

魯迅年輕時患有肺結核病,42歲左右復發,大寒大熱,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去世,但是這時他才剛與學生許廣平互通書信開始交往,三年後更離開髮妻朱安,離開北京到南方開展新生活。

學者宋劍華認為,192610月,魯迅離京到廈門大學後,將1907年到1925年所寫的文章編成了雜文集《墳》,是埋掉自己、告別過去的意思。

魯迅很快便與許廣平在廣州會合。這時期他的身體狀況似乎穩定下來,但與許廣平一起生活還不到10年便去世。

對於這個病我很熟悉,除了是早年行醫見過不少病例,更因為先父也是患有核結核病。父親的病也是復發性,與魯迅一樣,十分嚴重,一度以為不久於人世。分別是,他生在有藥可治的時代,治愈後好好地活了三十多年。

我一向假設魯迅就是死於肺結核病,原來未必。《中華結核和呼吸雜誌》2012年刊登一篇文章,何權瀛寫〈魯迅到底死於什麼病〉,記述19842月上海市魯迅紀念館邀請了上海市胸肺科、結核科、放射科專家,對館藏的魯迅1936615日拍攝的胸部X光片會診,一致認為魯迅確實患有肺結核,但直接死亡原因是肺氣腫、肺大泡及胸膜炎引起「氣胸」(pneumothorax),最後導致呼吸衰竭。

專家相信魯迅氣胸是自發性的胸膜或肺大泡穿破造成。不過魯迅肺病病發時有胸膜積水,也接受過穿刺抽液,這個病床邊的小手術本身也可以引致氣胸的。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1/2024刊出。

 


2024年11月6日 星期三

皇帝認可的經義

古代禮教與現代倫理學的主要分別是,前者是天經地義的,不容置疑;後者重視推理和討論,使道德理性化。「天經地義」一詞出自左丘明的《左傳》:「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這本來只是說,禮是貫徹天道和人倫的準則,並沒有的教條主義絕對真理的意思。

《左傳》日後成為《春秋》三傳中最具史學價值的一本。另外兩本是《公羊傳》和《穀梁傳》,其中《公羊傳》在漢代成為官學。漢代獨尊儒術,把孔子之學「詩、書、易、禮、春秋」提升到「五經」的地位,各置博士。

博士專門負責經學的傳授,有眾多弟子,讀經通過考試可以當官,人數愈來愈多,東漢初博士弟子員有五十人;至漢朝末年竟增至三萬餘人。

官方儒學熱鬧,難免變得眾說紛紜。東漢又混雜天道啟示的讖諱之學,更紛紜了。來到章帝(東漢第三個皇帝),詔令滿朝大夫、博士、議郎等儒生在洛陽白虎觀開了一個經學大會,議論五經同異,統一經義。會議長達一個多月,會上眾人逐項辯論議決,不能形成共識時由英明的章帝裁決。

會議由史官詳細紀錄為《白虎議奏》。據說景帝又命班固撰寫《白虎通義》,這像禮教的大義通覽。雖然不少學者認為《白虎通義》未必直接來自白虎觀會議,也未必是班固手筆,但它的內容無疑總結了漢朝的禮教規矩,包括成為中國文化基因的三綱五常。經皇帝認可的禮教思想對後世社會的影響可能孔子的《論語》更深遠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10/2024刊出。

 


 

2024年11月3日 星期日

清議式微

這個月都是在讀傳統禮教如何在漢朝成形(和定型)。東漢班固為章帝編撰的《白虎通義》是里程碑。其中有這樣一節:「士不得諫者,士賤不得豫政事,故不得諫也。謀及之,得固盡其忠耳。《禮·保傅》:大夫進諫,士傳民語。」

讀了有些領悟。進諫也要依規矩,朝臣才可以諫,普通士人是卑賤的,不得干預政事,只可以盡忠傳送一下民間的聲音。

想起月初本報頭版一篇張炳良的訪問,大致上是呼籲政府帶頭讓社會走向寬和,包括鼓勵合法遊行集會、為「反修例」未被起訴的被捕者劃線結案等。這不是沒有建設性,卻碰了釘子。又想起年初在這兒出過一篇稿,題為〈「後評論時代」〉,文章結尾就借了張炳良的論政文章為例,說「後評論時代」的特點是無人會細聽議論,反而質問這是站在什麼立場。

在民間發表文章,議論時政規勸政府,可能是中國書生的「清議」傳統。這原來也始於漢代。那是東漢末,太學生接受了忠君愛國公正無私的道德教育,與清流派士大夫聯合,以清議輿論針砭時弊,希望匡扶漢室。

清朝末年戊戌政變失敗後,梁啟超等維新派逃亡日本,在橫濱創辦《清議報》,英文名是The China Discussion。這是輿論陣地,已經不是體制所能容的清議。

今天香港剩餘的清議,比東漢末的太學生更溫和。它不會形成清流,完全沒有威脅,既不受建制歡迎,公眾也沒有什麼耐性閱讀細聽。清議式微不單是言論自由的問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10/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