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8日 星期三

半似移民的夢【思遷集.八】

這過去兩年常有浮躁不定的感覺,表現為,雖然日常工作無礙,但不能靜心看書和寫作,等等。其實寫作在我向來是可以安定情緒的,從少年時已經如此,但浮躁時下筆也不舒展,書寫變成費勁的「筆耕」。然而奇怪地,近來——甚至可以明確地說是從8月第一個星期的某一天開始——人像放鬆了,回復了一些對人生有好奇的那種心境。例如說,「走還是留」本是個令人不安的思考題,忽然有些靈光地多了一個角度,這其實也是生死學裡面,人如何面對生命(直率一點說是「餘生」)的課題,因而好奇地想像,從現在的young-old年紀〔註:在老年學,有一種分類把6574歲長者稱為young-old75-84歲是middle-old85歲是old-old往前走,可以走出怎樣的光景。

這點靈光之前有沒有發生特别的事,也不能準確說。回頭數一數:8月初還在東京奧運期間,不缺一些運動員的汗與淚與興奮的故事,但我不算看得很投入;那個星期我在Netflix看了一個文藝腔的韓劇Encounter,宋慧喬端莊而堅定地面對濫權脅迫和非議,她的演繹令我感動了一會兒;6月底開始我每日隨意口錄一小段書,眼到和口到似乎有些安寧作用;還有是,近幾個月寫著這專欄像narrative therapy,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時,更彷彿可以在夢與醒之間梳理頭緒。

8月初有兩個夢同是以公立醫院為場景。一個夢裡我身在醫院研討室,那是一場再培訓班,三數十名沒有什麼神氣的醫護人員在看影片接受再教育。我是作為醫院的前顧問醫生出席,意識到這是戰時,整個公立醫院系統在翻動變革,邊作戰邊在同步拆建。我認出了幾個是外展護士,看來剛從前線回來,但她們年輕,不認識我。然後聽說接下來醫護人員可能會被抽調上戰場拿槍戰鬥殺敵。我想我有足夠的訓練,不怕被抽中,但懷疑,即使殺掉幾個敵人又有什麼用?況且那些敵人也是別人的親人呢。醒來前最後一個映像是走在街上,路旁一排接一排樓房,其中一幢在焚燒,左右的樓房卻沒有波及。有人說,這是一種新的清拆方法,就像收割後焚燒指定的田地,方便再植一樣。

另一個夢的場景更具體,在伊利沙伯醫院新翼完成了活動,我拖著56歲大的兒子離開,要到醫院另一邊取車返回自己工作的九龍醫院。步出大樓,院內交錯的小路擠滿了人,我們順著人潮往右邊走出伊院,落到加士居道,景象一下子展開,色彩鮮明,放眼滿街人頭攢動,肩摩踵接地往彌敦道油麻地方向緩緩流動,沒有一點聲息。我這才想起,要取車的話,剛才出新翼大樓就應該向左拐才是,現在沒法逆著人潮回頭了

這好像屬於一個「向左走、向右走」的那種處境,左右兩邊會走向不同的地方。但是我慣了不會用力解夢的,覺得太努力分析夢境尋找啟示的話,分析本身也是糾結。夢過留痕,有時怵然,有時悱惻,隨它便可以。人生跌宕或者也如是,有時可以釋然,有時意難平,它就是這樣。人生有血汗淚水,並不如夢,但不妨有夢一般的想像。

 

【思遷集.八】

載「我的菠蘿游」網頁專欄

https://bit.ly/3iTeT71




2021年8月16日 星期一

放任感染 英國通往群體免疫之路?

近期筆者一直在觀察英國Covid疫情的走向。它在719日一次過解除幾乎所有抗疫限制,至本文定稿時(89) 已近三周。6月下旬消息初傳出決定解禁,要走向「與病毒共存」,各方交相批評。幾千名學者專家公開連署,指這是一場「危險、不道德的實驗」,呼籲首相約翰遜 (Boris Johnson)不要一意孤行。首相反問:「此時不解禁,更待何時?」國內外媒體多以「Boris Johnson的豪賭」起標題,等著看他自食惡果。當時估計,在最壞的情況,全面解禁後,單日確診案例可能飆升至10萬以上,可以沖潰醫療系統。這最惡劣的情況並未出現,本報上周有專題報道比我還快一步作出判斷:「英解禁暫勝一局  疫戰入秋見真章」(87日/8日,A14)

從一開始我就不認為這只是好勝的首相的一場豪賭。我看英國的解禁是經過計算的大實驗,值得分析,因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香港宜保持國際視野,不要嗤笑他一下,就隨手丟掉很可能有用的參照。

在解禁前夕,718日英國新增47,599宗確診,7天平均數亦達44671宗,因此心焦的專家估計的最壞情況(每天確診10萬宗以上)的確可能出現的,這時全面解禁怎能算是理性決策?即使是原則上認同社會需逐步適應與病毒長期共存,英國的解禁在時機上似乎是不必要地急進。當時英國約有69.5%人口接種了最少一劑疫苗,54.2%人口完整接種了兩劑。首相問「此時不解禁,更待何時?」其實是有答案的:據調查,只有約一成英國人對接種疫苗有保留,而接種計劃進度良好,多幾個月就可以超有8成人口完成兩劑接種,到時才解禁風險會較低。

實驗經過計算

然而解禁前另一些數據卻較為正面。在年初英國的上一波疫情,每天確診數字飆升至45萬,隨後便有每天3千多宗嚴重病例需入院,對醫院做成很大壓力;但在今次這一波卻非如此:雖然解禁前每天確診也有4萬多宗,但每天「只有」幾百宗嚴重病例入院。英國政府的研判顯然是,疫苗的保護作用(在減輕嚴重病情方面)已在發揮效力,滿足了解禁的基本條件。此外也有正面的分析指出:雖然至7月中每天新增確診個案和入院數字都有上升,但上升的速度已連續多天下降,顯示即將見頂。

結果亦是如此。確診數字在解禁後第2天便見頂,之後頗為快速地回落,至7日底已落到每天3萬宗以下,每天入院數字看來也會在每天八百宗以下見頂。如果這是一場「豪賭」,首相豈不是賭贏了嗎?

筆者看還未可斷定,需要多看三數星期的入院情況。即使結果未定,當地漸見一些有用的回顧分析。為什麼疫情會回落?一種分析是,在早前抗疫措施鬆懈的日子(包括611日至711日的歐洲國家盃足球狂熱),早已受感染的人口(尤其是社交活躍的年輕人)為數不少,因此雖然在解禁日已接種最少一劑的人口只有約7成,實際上有免疫力的人口應大大不止此數。有側面的數據可作旁證,在解禁前,一些抽樣的免疫力調查發現,近9成測試者的血液已有對Covid的抗體,包括來自接種和曾受感染。

「成敗論英雄」的思維在抗疫是不準確甚或危險的。即使解禁大實驗在英國行得通,其他國家地區的背景條件也完全不同,而且我們還無法確定英國的情況有無幸運的偶然因素,以及是否一時的風光。

普世面對難題

即使如此,英國的實驗帶出了一道重要的思考題。這是一個難題,而且很可能是全世界的政府最終都得面對的。問題可以簡化為:「如何令最後的兩成人口得到免疫力?」

所謂「最後的兩成」,是假設了各地政府都會盡力以各種方法鼓勵和催促人民接種,在軟硬兼施之下,應該有八成人口會自願或半自願接種疫苗。問題是疫苗的保護力只有69成,對新變種病毒更可能要再減兩成,因此袁國勇教授和國際專家最近齊齊指出,最終要有9成以上人口打齊兩針,才能達到相當於先前說7成人群體免疫力的目標。八成人口自願接種並不足夠。

如何令最後的兩成人口得到免疫力?袁國勇教授的回答可能是,要堅定不移地以全民接種為目標。英國政府的判斷是,要達到全民接種太難,說服最後那一兩成人需時漫長,社會經濟和人心都難以承受,為要盡快走完通往群體免疫的最後一程,只能硬闖。只要醫療系統承受得住,長痛不如短痛。

這卻是隱藏了一些倫理疑問:放任感染的風險並不是由所有人平均分擔的,例如英國白人接種率高,有色人種接種率低,本身的健康狀況也較差。年紀也有差别:年輕人解禁行樂得益,即使受感染病情也較輕,但付出性命代價的可能是體弱病人和高齡長者。

在香港,我們也有必要正面預早考慮「如何令最後的兩成人口得到免疫力」的問題。香港能長時期近乎「清零」是好成績,政府目前的策略似乎是按接種率及按範圍逐步放寬(例如學校師生有7成人接種就可全日上課),同時以較強硬的規定催迫在職人士接種,但是這仍然未曾算是正視了最終的問題。袁教授很堅決,但客觀上,最終香港可能要通過一定程度的自然感染歷程,當然不要學英國一下子放任到戴口罩的基本要求也取消。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21816



  

 

2021年8月10日 星期二

「順」與「滯」【思遷集.七】

記得是今年初,久未見面的老同學約吃下午茶,聊過天南地北,不免談到走還是留。既是老同學,可以說笑也可以直言無隱,我就兩者一併來。問我會不會走,答道,我不會因為恐懼而移民,但可能會因為fed up而走。

Fed up就是厭煩至飽滯。那還是半年前呢,已經想像有一天可能受不了。毋須身受坎坷的,光是看也看不下去。

依「半杯水」理論,負面觀點反轉便是正面了。如果fed up就要移民,那麼只要找到適應之道,無論局面多麼討厭也能不飽滯,豈不是就可以長留香港了嗎?不厭不滯可能是留下來「做順民」的基本要求。

「順民」不一定是嘲諷的話,值得細想的。中國文化本來就有不少在惡劣世道底下(主要是惡劣政治) 如何自處的智慧,最好的一種見於陶淵明《飲酒》詩。「其五」有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心遠地自偏」是真智慧:不需隱匿深山,心境也能遠離喧囂,有如身處偏僻清靜地。這是現代概念「保持心理距離」(keeping psychological distance) 的古代版,道家智慧,可喜也實用。

另一種「順」的智慧同屬道家,但就比較刻意,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隱於野」含有雙重意思,相對於「市」,「野」是山間鄉野;相對於「朝」就是不當官,在野是回歸民間布衣身分。這句格言認為「隱於野」只是「小隱」,沒有很大難度;「隱於市」就難一些;身在政治官場也能「隱」才是大能耐。

我覺得這格言有些刻意,因為「大隱於朝」需要在複雜環境中刻意收起自己的鋒芒和稜角,明哲保身之道就是謹言慎行,不要被抓住痛腳,唯唯諾諾是基本,靈巧的話可以在網羅中出入自如。

順民也好,順「官」也好,都要修為,不必非議,況且當中也一定有人在狂流中竭力守住一點「本真」、一些底線。

在我而言,「大隱於朝」是很難的。「小隱」「中隱」一下,在民間忍受令人氣悶窒息的氛圍,短期也還可以,要長期實踐「心遠地自偏」就沒有把握。難受是天天看著當時得令的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什麼手段都用得上。看他臉上堆歡逢迎;看他跋扈冷酷無情;看他弄權鬥爭為樂;看他堂皇絕對正確怎麼吃得消?用盡修為也未免有些fed up啊。

如果說,「順」和「隱」就是中國文化智慧,那麼孔子為何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世道惡劣,聖人都要坐上木筏子飄洋到海外去啊!而且孔子也很能同情因苛政猛於虎而離鄉背井的老百姓。

這樣想時,幾乎便說服自己可以移民去了。不過我懷疑去留與否未必純是由冷靜的思考決定的。我的性格不會過於衝動,但去留問題最終可能要老老實實交由腸胃來決定:消化不來,飽滯便走?

【思遷集.七】

載「我的菠蘿游」網頁專欄

https://bit.ly/2U6CU0Q

 



 

2021年8月1日 星期日

關夢南《無題三首》 2021-08-01

文。關夢南 圖。高立

 

其一

 

地震過後

城市一片頹垣

有人離去

甚至舉家

有人留下

把影子洗淨

用保鮮紙包好

摺疊,放在背囊

包括過期

吶喊和孤獨

 

沒有永遠的敗瓦

貨櫃運走了殘破

和疾病

城市就會重建

夜來了

燈就會亮起

起初一燈

然後更多

香港一如倫敦

紐約 柏林 羅馬

也許小鎮更適合你

放一張流浪的床

 

其二

 

摺一隻鷹 打開窗

把自由的夢想釋放

似曾相識的社會

俯視感覺陌生

欄杆變成廢鐵

打爆交通燈的眼

走路要繞過

地磚被挖走的路

都說回不去了

街道再不是浮城

平靜的掌紋

縱橫錯落 互不排斥

 

鷹昂首向青天長嘯

但見微風輕托它的羽翼

歡呼大地的雷電

回顧

—— 紙摺的飛翔

 

其三

 

我又看見自己的背影

感謝攝影的朋友

走在長沙灣道

旁邊是年輕的詩人

 

朗誦為以後留下聲音

幾十年過去

聲音或者已經變黃

部份留下悠長的嘆息

—— 織織復織織

 

織織你的腰骨仍然挺直

(側視其實有點佝僂)

疲累的細胞大口呼吸

如雨後淺層塘魚

反抗骨質疏鬆

有時我們要站得更前

 

寫詩或者已經毫無意義

地球之於宇宙有意義嗎?

地圖的香港大不過一粒紅豆

冰凍相思猶如蜻蜓的複眼

荒蕪的火星沒有答案

 

擱下筆 今日拉架車仔

我還是先去送貨……

 

 

《明報》「星期日生活」 2021-0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