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今年初,久未見面的老同學約吃下午茶,聊過天南地北,不免談到走還是留。既是老同學,可以說笑也可以直言無隱,我就兩者一併來。問我會不會走,答道,我不會因為恐懼而移民,但可能會因為fed up而走。
Fed up就是厭煩至飽滯。那還是半年前呢,已經想像有一天可能受不了。毋須身受坎坷的,光是看也看不下去。
依「半杯水」理論,負面觀點反轉便是正面了。如果fed up就要移民,那麼只要找到適應之道,無論局面多麼討厭也能不飽滯,豈不是就可以長留香港了嗎?不厭不滯可能是留下來「做順民」的基本要求。
「順民」不一定是嘲諷的話,值得細想的。中國文化本來就有不少在惡劣世道底下(主要是惡劣政治) 如何自處的智慧,最好的一種見於陶淵明《飲酒》詩。「其五」有詩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心遠地自偏」是真智慧:不需隱匿深山,心境也能遠離喧囂,有如身處偏僻清靜地。這是現代概念「保持心理距離」(keeping psychological distance) 的古代版,道家智慧,可喜也實用。
另一種「順」的智慧同屬道家,但就比較刻意,說「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隱於野」含有雙重意思,相對於「市」,「野」是山間鄉野;相對於「朝」就是不當官,在野是回歸民間布衣身分。這句格言認為「隱於野」只是「小隱」,沒有很大難度;「隱於市」就難一些;身在政治官場也能「隱」才是大能耐。
我覺得這格言有些刻意,因為「大隱於朝」需要在複雜環境中刻意收起自己的鋒芒和稜角,明哲保身之道就是謹言慎行,不要被抓住痛腳,唯唯諾諾是基本,靈巧的話可以在網羅中出入自如。
順民也好,順「官」也好,都要修為,不必非議,況且當中也一定有人在狂流中竭力守住一點「本真」、一些底線。
在我而言,「大隱於朝」是很難的。「小隱」「中隱」一下,在民間忍受令人氣悶窒息的氛圍,短期也還可以,要長期實踐「心遠地自偏」就沒有把握。難受是天天看著當時得令的人,什麼話都說得出,什麼手段都用得上。看他臉上堆歡逢迎;看他跋扈冷酷無情;看他弄權鬥爭為樂;看他堂皇絕對正確怎麼吃得消?用盡修為也未免有些fed up啊。
如果說,「順」和「隱」就是中國文化智慧,那麼孔子為何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世道惡劣,聖人都要坐上木筏子飄洋到海外去啊!而且孔子也很能同情因苛政猛於虎而離鄉背井的老百姓。
這樣想時,幾乎便說服自己可以移民去了。不過我懷疑去留與否未必純是由冷靜的思考決定的。我的性格不會過於衝動,但去留問題最終可能要老老實實交由腸胃來決定:消化不來,飽滯便走?
【思遷集.七】
載「我的菠蘿游」網頁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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