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29日 星期日

安老服務少一人

這是一個基督教儀式的火化禮和安息禮拜。機構的資深同工、董事、主席、會長幾乎都來了。包括我在內,很多人都比她年長。她的母親的身型和動靜都有些像我的母親。她的疼愛的兒子看來比我的兒子老成。當然也是因為我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在這樣的深沉哀傷中。

火葬場的儀式規定簡短,也不能早點進場,大家都在外面安靜等候。這天在兩天大雨之後,陽光初現,有雲,禮堂在一個高位的平台上,平台有兩個安靜的睡蓮池,在初夏只有稀疏幾盞浮在如鏡的水面。她的遺照由兒子雙手捧在身前,溫和的陽光散落她的臉上,並不反光因而異常鮮明。她的眼神和微笑的堅定面容都煥發光亮。不知是誰在身邊輕聲說:「她工作中就是這個樣子。」

她是一個真誠、勤勞、獻身服務的社會工作者,從前線到管理行政到領導機構,始終如一地胼手胝足,完全專注於做好給長者的服務。她的完全投入起先讓我懷疑是不是有點完美主義的性格,但認識之後,就知道不是。那是她真心著緊。因為這個著緊,她一直努力推動機構服務在很不容易的環境下持續改進和更新。然後,就在退休年齡漸近時得了病。於是我又見到她堅強面對惡疾的一面。

在艱難的療程中她依然捨不得熱愛的工作。無論如何,上天,她虔信的主,只讓她獻身長者服務到這一點。從此安老服務少一人。在一張藍色的心型貼紙,我寫上「安息 懷念 謝謝你」,與一枝康乃馨同放在靈柩上。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3/5/2022刊出。

 




 

2022年5月26日 星期四

在忍的日子

累積群體免疫力之後,社交距離有序地放寬,人們已經等不及。銅鑼灣萬人空巷看偶像坐電車慶生日,新開通的東鐵會展站千名興奮的鐵路迷一早去衝第一班車,限聚令形同虛設。有點難想像,才兩個多月前,少年兄弟在屋邨球場玩籃球犯限聚令被捕,因過程中抗拒而被警員按地,結果以涉嫌襲警拘捕。

毫無疑問香港的防疫正處於精神分裂階段:衛生當局恢復追蹤染疫群組很認真;食肆爆疫,專科醫生仔細提示避免坐近廁所當風位置;醫學院院長以數學模型預警很快要爆發第6波,市民大眾卻亟需報復式狂歡。抗疫難有中庸之道,什麼「新常態」才是好的常態?

我如常過著有連貫性的好日子,但在某些時刻,像聽到年事已高的樞機被捕,想起認識的人如郭家麒醫生仍然在囚,好日子就有些分裂。

這天清晨想起一個「忍」字。近年華人媒體流行在歲末年終之際票選「年度漢字」,以一個字概括全年景況,也好梳理哀樂雜陳的一年。「忍」字不只是一年光景,更可總括過去三年這城市的存在狀態。

「忍」字有兩個相異又相連的意思,一是壓抑痛苦情緒,如:「忍耐」、「忍痛」;二是狠心,如:「殘忍」、「忍心」。一個弱者一個強者,有何相連?「忍」字的結構是在心的上面架著刀,忍心是壓制憐憫的心,兩個意思都涉及抑制自然的人性情緒。

「忍」字在佛教還有修行的意思。我於佛學生疏已久,得先溫習一下才可以另寫一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0/5/2022刊出。




2022年5月23日 星期一

想著祈禱

臉書上有人重貼陳日君樞機年前一篇中英對照的帖文,我讀著有點說不出的觸動。其中一段:「當身心俱疲時,也要恆心祈禱,嘗試生活如常,做自己喜歡的事。」後半句中英的意思略有不同。英文看來是原文,如果直譯,大約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嘗試讓生活回復昔日之常。」(try to get back to how your life was before by doing what you love to do。)

觸動我的更多是前半句,「當身心俱疲時,也要恆心祈禱。」早上剛聽聞陳日君樞機與吳靄儀、許寶強、何韻詩被拘捕後暫時獲釋,等候當局深入調查,又讀到Now新聞引述立法會議員管浩鳴牧師說,「以我認識樞機這麼多年,我知道他不是一個壞心腸的人,我會繼續為他祈禱,個人來說希望他可以無事,可以平安。」便有些納悶:樞機勸疲累的人恆心祈禱,牧師好心為獲罪的樞機祈禱,是不是同一種祈禱呢?

納悶還有是,「他不是一個壞心腸的人」是多麼吝嗇的評價!連「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也不曾說。當然我明白「不是壞心腸」屬於understatement,是政治謹慎輕描淡寫的修辭學,但還是想,都在主內,何必吝嗇?

政治有兩種,一種很平常,是眾人之事;一種凶險,是不能碰觸之事。我懷疑祈禱也有兩種,一種在風光順境,一種在苦難逆境。我讀過一點聖經,學過佛學,但沒有單一信仰,如今想為樞機等幾位人士祈禱卻不知道向誰,只能遙遙默念祝福,也默念香港的此時此刻。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5/2022刊出。

 



 

 

2022年5月20日 星期五

[重貼啟示]《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4/2022。

這篇重貼,因為早前這兒誤貼了初稿版本,有仔細的讀者(筆者:謝謝有心)發現與image刊出的定稿版本有多處不同,推斷是《明報》副刊編輯自作主張把我的文改得體無完膚,於是在他的網誌「書寫而已」上面作批評,表示對編輯不滿。

其實這完全是我疏失,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副刊編輯是不會自作主張改我的稿的。

我寫專欄有習慣數易其稿才送出去,推敲文字和細調筆調是寫作的樂趣,以前也試過貼錯舊版本,不過今次初稿和定稿真是相差太多了。




 

我和我們,錯有錯著

在開新篇的時刻,「我和我們」被指為劣譯、誤譯,當然煞風景,但錯有錯著,語意不清的四個字也可以正面看。

「我和我們」是We and Us的勉強翻譯,非得勉強不可,因為正如競選團隊解釋,WeUs的中文都是「我們」,總不能譯為「我們和我們」,能意會大家在一起就好。

遭劣評是小小公關危機,但也可以順應批評展示虛懷的。就像Mirror被陶傑評為虛火,姜濤回應說Mirror會努力變成「實火」,不是很好嗎?競選團隊大可以承認難譯,請大家共議。香港翻譯界有高手,應可解難。

我沒有翻譯訓練,也想出兩種譯法。We and Us 可以譯為「我們同我哋」,有香港本土感覺又有共融的意思。「我哋」向「廣東話人」致意,「我們」則包括所有香港人,不止是內地來港定居的人,還有非華裔市民。

第二個譯法借自《獅子山下》歌詞「我哋大家在獅子山下相遇上」,「我哋大家」不是We and Us的現成翻譯嗎?雖然平平無奇,勝在意思清晰,可以接駁為完整口號「我哋大家 同開新篇」,順便再唱一遍《獅子山下》。

翻譯問題之外,「我和我們」讀著見矛盾,令我聯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香港正從一個重視個人權利的社會漸次移向集體主義,其中藏著個人與集體之間的深層矛盾。這矛盾早在嚴復翻譯《群己權界論》(On Liberty)已經提出,百年中國也不曾好好處理。「我」和「我們」之間有內在張力,不能以一句「無分彼此」輕輕帶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4/5/2022刊出。

 


2022年5月17日 星期二

堅持與調整

55日,習主席主持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會議,重申「動態清零」總方針要堅持下去,決不能動搖,要「堅決同一切歪曲、懷疑、否定我國防疫方針政策的言行作鬥爭」。議決了就再也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總方針不能變,但從近期一些新聞發佈看,在具體的防控實踐以至對抗疫的宏觀敘述,都似乎在調整。

430日,北京市防控工作新聞發佈會公佈最新的防控規定,並沒有頭腦發熱地用「全民強檢」追求一下子清零。細看各種規定,與香港在爆疫初期的措施頗為相近,只是核酸檢測要求更多,封區檢測做得更早。這應是參考了上海和香港(好和不好)的經驗。

29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防控疫情發佈會有逐字記錄。國家衛健委李斌副主任溫和委婉地解說必須堅持動態清零,因為「我國是人口大國,地區發展不平衡,醫療資源總量不足,如果放鬆疫情防控,放任病毒傳播,勢必會在短期內造成大量人群被感染,進而出現大量重症和死亡病例,醫療衛生資源將面臨嚴重擠兌風險…。」

記者問「躺平」,李斌請專家組長梁萬年回應。梁萬年早前來港指導抗疫,言之有物,不打官腔。他答得很謹慎,特別強調要利用「動態清零」給出的「時間窗口」,提高脆弱人群接種覆蓋率,做好隔離床位、物資供應、應急機制等各方面的準備。

我看「躺平」是偽命題。依據客觀認識,不斷靈活調整,才能與多變的病毒周旋到底。這符合唯物辯證論。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5/2022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5/2022刊出。

 

2022年5月14日 星期六

人的圍棋

iPad下載了一個棋譜庫app,有打譜功能,可以把棋手實戰的棋譜重新擺一遍,欣賞之外,看自己能明白多少,又依自己的想法走走看。棋譜庫載的是2018年以前的棋局,在我是剛剛好。我覺得其後的圍棋天地已經被人工智能(AI)顛覆,少了人味。

為什麼這樣說?圍棋AI AlphaGo2016年和2018年輕易先後擊敗韓國前世界冠軍李世乭和中國世界冠軍柯潔之後,人們慨嘆,面對像神一樣的AI,最厲害的天才棋手竭盡所能也無還手之力,下圍棋還有意思嗎?

20191119日,李世乭向韓國棋院遞交退役申請,結束職業棋士生涯。決定退役的原因之一,便是經過與AlphaGo對戰,感到人類無法企及。之後他跟IT公司合作,與新研發的韓國AI HanDol對弈,相當於「陪練」。HanDol誕生後,短短1年已能擊敗韓國排名前五選手,與李世乭練棋可以讓12子。

AI震動世界之前,我曾想像從醫管局退休後的生活,日常安靜地打圍棋譜也是一個好節目。圍棋AI令這想像變得意興索然。沒有想到二次退休後,卻又意會,人的圍棋還是自有意思的。這也許含有一絲存在主義的領悟。

也許並沒有那麼多哲理,只是自己恢復了一點閒適心情,遇見棋譜庫,可以選一個向來有點好奇的棋手,欣賞棋風,見棋見人,便自有興味。這是芮迺偉(坊間習非成是誤作芮乃偉),世界第一個女子圍棋九段棋手。她的人生故事也大可拍出一齣好電影。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5/2022刊出。

 


 

2022年5月11日 星期三

不要轉暈自己

2006年,曾鈺成有一篇文章談「搞政治」,提到在網上新聞資料庫搜尋「spin doctor」一詞發現,在20055月之前這個詞在本地報刊極少見,之後不到9個月已有近百篇。 他也提到蔡子強(文章稱為「先生」)早在這詞在香港流行前便已在《明報》有文章談論。蔡子強力倡Spin doctor 應譯為「司編家」而非「政治化妝師」,因為可以音義兼顧。

Spin一詞來自棒球,投手投出旋轉球,曲線可以騙過接球手,巧妙地落在理想點。Spin doctor有造詣,不是一味硬拗,而是bend the facts,把事實搓圓撳扁,塑造有利政客的公眾觀感。

2015年前後,另一個相關的詞語「語言偽術」流行起來。當年陶傑出版一本書名為《語言的偽術》。「語言偽術」的涵義比Spin窄,Spin doctor有十八般武藝,語言偽術只是其中一件法寶。

英文Spin還有一義是紡紗,恰好比喻另一樣法寶,就是把本來散亂如棉絮的事情紡紗成線,一卷卷幼細棉線染為五彩,編織美麗錦衣。我覺得Spin doctor可以譯做「政治編織師」。當然蔡譯為「司編家」也包含同樣意思,只不過古雅像文言文,較難上口。

曲線球也好,紡紗也好,特點是「轉」。Spin 的問題是,迷惑人時也會迷倒自己。轉多了,以為國王真的穿著美麗錦衣。現在內地疫情嚴峻起來,不惜一切地清零引起民怨,但也不能鬆勁,政治編織師盡力而為,希望不要把領導人也轉暈了。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5/2022刊出。




 

 


2022年5月8日 星期日

想起2009

這兩天我在努回望2009年。不是有什麼特別大事浮上心頭,只是驀然回首,當年是多麼特別地正常。

想起2009原是偶然。疫情在北京漸現,本土病例涉及多區,我讀到前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的文章,說「上海倒楣事不會在北京重演…不是北京人聰明,而是中國人沒那麽笨,我們不會讓同樣的悲劇劇本重演。」結語如常地大氣豪情:「北京將證明一件事:我們超大城市的疫情失控究竟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是某些可以通過總結改進而堵住的工作疏漏導致的,還是奧密克戎毒株突破了人類任何屏障的特殊攻擊力所造成的?」這是political spin的範文呢,我想。

又想起,spin doctor很難翻譯,一般譯作「政治化妝師」太小家了。大氣的spin doctor能在大敘事上面輕巧塑造觀感和輿論,編織出適合政治需要的歷史認知。

上網瀏覽,談spin doctor的文章很多,首先吸引我的是刊於《南方週末》20096月的一篇。這是內地網頁,見到簡體字便先入為主以為是內地作者,讀到一半赫然見到,這是轉載蔡子強呢。

香港都失去蔡子強的論政文章了,內地網頁還殘留著這篇,見證2009年是多麼正常。我記得那時內地和香港各自有活潑的民間,兩地之間有活潑的交流。看2009年大事記,那一年國家剛宣佈,要建設上海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國際航運中心和現代國際大都市。在香港,那年是六四20周年紀念,維園燭光盛,司徒華先生還在。他在兩年後離世。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5/2022刊出。

 




 

2022年5月5日 星期四

科技異托邦

上星期參加中大崇基七十周年校慶「科技、社會與倫理」研討會,在「生命科學與醫學」一場作短講,也參與翌日的跨學科小組討論。

「生命科學與醫學」環節同場有生命科學學院榮休教授辛世文、生物醫學工程學系客座教授麥福達,和醫學院陳家亮院長。各個講題很不同,合在一起卻又可以帶出共同的展望和關注。科技推進文明,重大突破令社會和人類的面貌變遷。我的短講題目是一個問題:生物科技與科學的創新會不會走得太遠?

兩天裡聽了很多出色的演講,從腸道微生物叢醫學到機械人到基因改造食品、AIMetaverse(元宇宙) 、智慧城市,以至創新科技的風險,令人神馳,但也讓我想起「異托邦」(Dystopia)。科技無止境,人類走向新世界,那兒有烏托邦嗎?還是會掉進異托邦?

異托邦是什麼?簡單地理解,它是烏托邦的反面,你以為在創造完美的未來世界,到它出現,卻是一個惡質和非人的世界。異托邦是「異域」,陌生疏離,扭曲生命,剝奪意義。

一般認為Dystopia一詞是英國哲學家John Stuart Mill1868年首先使用,批評當時英國政府對愛爾蘭的惡劣的土地政策。Dystopia是失自由的未來世界,這成為很多文學和電影的主題,包括The Handmaid’s TaleThe Hunger Games等。

極權下偷生固然是異托邦,科技主導的未來世界會不會也發明新型的奴役控制?這或者是杞人憂天,或者是有用的警惕,很視乎我們活出怎樣的新世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4/2022刊出。

 


 

 

2022年5月2日 星期一

我的斜槓

年前計劃「二次退休」,朋友聽到風聲,問我為什麽,我有點說不上來。我生命中有幾個特別的轉折點,在動念時都是渾沌的,沒有很淸𥇦的單一理由。今次也是如此。既然說不淸,就用簡潔的「半真話」(half-truth)回答:「我想試做Slash 。」

答問之餘,發現朋友中不少人並不知道Slash是什麼,這讓我有點高興——識得用潮語好像有少少優越感。

Slash是「斜槓」,即是鍵盤上常見的斜號「/」,用以描述時下職場新風向,年輕人不再滿足於專一職業的工作模式,寧可同時做幾種性質各異的工作,多元發展,介紹自己時就用這符號分隔各種身分。

這詞由《紐約時報》一個專欄作家於2007年創造,我在2012年左右才初識。那時我在醫管局管理人力資源,需要了解年輕一代對工作的想法,「Slash」給我一個新角度去看傳統雇主對員工的忠誠要求,思考那是否已經過時。

斜槓不是年輕一代的專利,有人直接把Slash譯為「斜槓青年」,我看並不準確。上網隨便搜尋一下,就見到很多「斜槓中年」、「斜槓銀髮族」的條目。據說斜槓銀髮族以韓國最多,一個奶奶手頭上有幾份差事頗常見。原因並不浪漫,那是工資太低,不得不打幾份工餬口。

嚴格來說,為生計要做很多兼職不算是斜槓,像我的半退休情況可能也不算。兼職教學,有時打些醫務散工,寫作,乍看像斜桿,但三方面的工作都由來已久,不是新發展新探索,「斜桿」要放進引號裡。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6/4/2022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