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過去兩年常有浮躁不定的感覺,表現為,雖然日常工作無礙,但不能靜心看書和寫作,等等。其實寫作在我向來是可以安定情緒的,從少年時已經如此,但浮躁時下筆也不舒展,書寫變成費勁的「筆耕」。然而奇怪地,近來——甚至可以明確地說是從8月第一個星期的某一天開始——人像放鬆了,回復了一些對人生有好奇的那種心境。例如說,「走還是留」本是個令人不安的思考題,忽然有些靈光地多了一個角度,這其實也是生死學裡面,人如何面對生命(直率一點說是「餘生」)的課題,因而好奇地想像,從現在的young-old年紀〔註:在老年學,有一種分類把65至74歲長者稱為young-old,75-84歲是middle-old,85歲是old-old〕往前走,可以走出怎樣的光景。
這點靈光之前有沒有發生特别的事,也不能準確說。回頭數一數:8月初還在東京奧運期間,不缺一些運動員的汗與淚與興奮的故事,但我不算看得很投入;那個星期我在Netflix看了一個文藝腔的韓劇Encounter,宋慧喬端莊而堅定地面對濫權脅迫和非議,她的演繹令我感動了一會兒;6月底開始我每日隨意口錄一小段書,眼到和口到似乎有些安寧作用;還有是,近幾個月寫著這專欄像narrative therapy,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時,更彷彿可以在夢與醒之間梳理頭緒。
8月初有兩個夢同是以公立醫院為場景。一個夢裡我身在醫院研討室,那是一場再培訓班,三數十名沒有什麼神氣的醫護人員在看影片接受再教育。我是作為醫院的前顧問醫生出席,意識到這是戰時,整個公立醫院系統在翻動變革,邊作戰邊在同步拆建。我認出了幾個是外展護士,看來剛從前線回來,但她們年輕,不認識我。然後聽說接下來醫護人員可能會被抽調上戰場拿槍戰鬥殺敵。我想我有足夠的訓練,不怕被抽中,但懷疑,即使殺掉幾個敵人又有什麼用?況且那些敵人也是別人的親人呢。醒來前最後一個映像是走在街上,路旁一排接一排樓房,其中一幢在焚燒,左右的樓房卻沒有波及。有人說,這是一種新的清拆方法,就像收割後焚燒指定的田地,方便再植一樣。
另一個夢的場景更具體,在伊利沙伯醫院新翼完成了活動,我拖著5、6歲大的兒子離開,要到醫院另一邊取車返回自己工作的九龍醫院。步出大樓,院內交錯的小路擠滿了人,我們順著人潮往右邊走出伊院,落到加士居道,景象一下子展開,色彩鮮明,放眼滿街人頭攢動,肩摩踵接地往彌敦道油麻地方向緩緩流動,沒有一點聲息。我這才想起,要取車的話,剛才出新翼大樓就應該向左拐才是,現在沒法逆著人潮回頭了…。
這好像屬於一個「向左走、向右走」的那種處境,左右兩邊會走向不同的地方。但是我慣了不會用力解夢的,覺得太努力分析夢境尋找啟示的話,分析本身也是糾結。夢過留痕,有時怵然,有時悱惻,隨它便可以。人生跌宕或者也如是,有時可以釋然,有時意難平,它就是這樣。人生有血汗淚水,並不如夢,但不妨有夢一般的想像。
【思遷集.八】
載「我的菠蘿游」網頁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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