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22日 星期六

各自珍重 【思遷集.十四.完】

漸有朋友告別香港,有些是移民,有些是在探索。他們多比我年輕。在我的年齡層,移民的誘因不是很大,或者本身也較為保守和接近建制。保守、建制本來不是負面的名詞,社會要有完整的光譜才健康,然而當城市大幅走樣變臉,「保守、建制」也失去善良的面貌。我在上一篇帖文(〈移民潮的真相〉) 說,令我考慮離開的原因有兩樣:一是城市的管治變得粗糙冷酷;二是「公平公正」的定義因應政治需要而不斷遷移。前者關乎感性,後者關乎理性。

執筆時剛鬧出小學推行愛國的歷史教育嚇怕學生的新聞,如此向小一學生播放南京大屠殺日軍屠殺平民的影片,恰好說明「粗糙」;教育局的回應則說明了何謂「冷酷」。校方迅速表示歉意,但局方回覆傳媒查詢,卻堅持歷史就是歷史,不能迴避,再而嚴正地說,「無論如何,戰爭本身是殘酷,我們必須從歷史中學會珍惜和平、尊重生命、寬恕別人、愛護國家。」

這番嚴詞有一定的邏輯——冷酷的邏輯。套用一下,是否可以說,「無論如何,政治本身是殘酷,我們必須從鬥爭學會珍惜穩定、尊重秩序、支持政府……」我們也需要向學生推行政治鬥爭教育?

當愛國和歷史都變得異常粗糙而且片面地正確,不少家長自然視為給孩子「洗腦」,完全不能接受,非要離開不可。即使不看作「洗腦」,如此這般教授片面的價值觀和政治觀,把批判和獨立思考視為毒蠹,也是十分可懼的。

小學生被粗糙的愛國歷史教育嚇怕是個别事件?或者是,但是政府對移民潮展示的冷漠,卻似乎已成為一種官方態度。標準口徑(Line-to-take)常是:「香港本來就是移民城市,有人來有人走,這沒有什麼。」甚或不假辭色,堅稱看不見有特大的移民潮。對移民潮底下的集體情緒完全視而不見,這是什麼樣的管治心態?

我認為移民潮很值得「攤開來看」。誠然,個人和家庭要選擇低調地離開,無論是基於私隱或别的考慮,十分正常,但是作為時代變遷底下的社會現象,卻是越透明公開越好。如實地展現在官方美好說詞以外的「此時此處此模樣」,就是記錄歷史的一斑,同時也是給施政者的一點信息。《思遷集》這系列文章的出發點便是這樣。這是thinking out loud,讓「走抑或留」的自言自語變成透明公開的紀錄,在自己也是梳理情緒的經歷。感謝「我的菠蘿游」網頁邀請,可以在這裡我手寫我心。寫了萬餘字,來到這一篇,我的思考告一段落,要說再見了。走抑或留依然未定,但內心澄明了。

無論走或留,請各自珍重。珍重的意思是:即事多所欣,不要長懷怨憤;常存鮮活的心以面對困難;好好關心你珍惜的人,也讓他人關心他和她珍惜的你。 

【思遷集.十四.完】

載「我的菠蘿游」網頁專欄

https://bit.ly/3fOkqti

 

2022年1月10日 星期一

自助安樂死的誘惑

上月(12)11日,瑞士新聞資訊媒體SWI發出更正,並向讀者致歉:它先前刊出報道,標題宣稱Sarco安樂死膠囊艙已經「通過法律審核」,是錯誤的。更正了的標題為「Sarco安樂死膠囊艙希望進入瑞士」。早一天,美聯社(AP)經過查實(fact check)首先指出了錯誤。讀到AP的查實時,我也注意到那段不正確的外電已經在中文媒體被廣泛報道,誤稱Sarco已通過當局審批,快將進入市場。這一趟「安樂死裝置已獲審批」的以訛傳訛事件,究其根源,與它的發明人Philip Nitschke熱切地推銷自助安樂死有關。

Nitschke是有魅力的「死亡自主權」推動者,一些崇拜者譽他為「協助自殺(運動) 的馬斯克」(Elon Musk of Assisted Suicide)。線條流 麗,有點像太空艙的Sarco則被美稱為「安樂死的Tesla 」。Sarco是一種自助安樂死裝置,使用者躺進去按下死亡鍵,膠囊內會釋放氮氣令使用者缺氧而死。事後膠囊可以取出來,是現成的棺槨。研發和推銷這個「自助安樂死」產品和一般的「安樂死合法化」倡議有什麼不同?

讓我們先看看以訛傳訛事件最初是如何出現的。所謂「通過法律審核」令人馬上以為是瑞士當局在審批;細看之下,卻原來是Nitschke創辦的非牟利組織Exit International委託了一位法律學者進行分析,並非向官方申請了審批。這位法律學者得出結論,認為這樣提供安樂死裝置助人死亡並不違反瑞士的協助自殺法。Nitschke在發佈訊息的訪問中一貫自信地對SWI記者說:「審核現在已經結束,我們對結果十分滿意,因為我們沒有遺漏任何細節。在瑞士使用膠囊艙根本不存在法律問題。目前有兩台Sarco樣機,第三台正在荷蘭製作。如果一切順利,第三台膠囊艙將於2022年準備好在瑞士開始運作。」

自助死亡不用醫療輔助

Philip Nitschke是誰?他用什麼手法推銷自助安樂死?筆者早在2018年本欄一篇文章(〈百歲求死—了結生命是權利?〉,《 生命倫理線 》,21/5/2018) 已談NitschkeSarco裝置(當時仍在原型設計階段) 。當日Nitschke亦成功吸引到全球媒體的注目,那是104歲的澳洲植物學家及生態學家David Goodall公告世界,將從西澳遠赴瑞士尋求了結生命。Goodall並沒有患上不治之症,純是一次跌倒骨折入院後,不能接受未來逐漸失去自主生活的能力。他得到Exit International為他眾籌經費,又安排傳媒訪問。Nitschke作為該組織的創辦人,當然全力支持Goodall的尋死之旅,同時宣傳自己的理念,即「每一個具理性的成年人都應享有選擇安樂死亡的權利」。當時Sarco的原型剛在荷蘭展出,宣告可以用3D打印技術低成本自製,未來不需要醫護人手協助自殺,人們多視之為狂想;今次Nitschke卻成功令許多人相信,Sarco快將進入消費市場。

他在另一次訪問中對Washington Post記者說,2022年初就會有真人參與,試用Sarco進行安樂死。報道也引述了一些論者對此的擔憂。喬治城大學Kennedy Institute of Ethics所長Daniel Sulmasy表示, Sarco設計時尚有如豪華名車,無疑是在美化自殺(glamorizes suicide)。對於Nitschke在網上發佈3D列印說明書的計劃,Sulmasy很有意見,指出自殺也是有傳染性的,被美化了的自殺方法經網上普及,一些心理脆弱和精神疾病患者更易尋死。

即使是原則上贊成「協助自殺」合法化的人士也心存顧慮。一位殘疾人士權益的倡導者在英國報章The Independent發表文章,對Sarco感到震驚,擔憂這存在嚴重的安全問題:它會否被心智不正常的人甚或孩子誤用?會否有人遭虐待放進去致死?如果使用者未能立即死亡,獨自一人關在裝置裡面如何求助?

製造需求有違道德原則

嚴謹的倫理學者未必會認真分析自助安樂死裝置的問題。傳統的倫理學討論多著眼於原則性分析,贊成和反對安樂死合法化自有正反論據,一個看似嘩眾取寵的發明值得我們嚴肅看待嗎?畢竟它的宣傳手法大有「吸晴」色彩, 認真就輸了

然而,依我看,Sarco的出現的確衍生了新的倫理問題,最少有兩方面:一,這是首次有人把安樂死裝置設計(和包裝)成「有型有款」的前衛產品。美麗和「性感」的產品能引誘消費者購買自己本來並不一定需要的東西,最好造成潮流。借用入門經濟學的概念,消費者的「需求」(demand) 和「需要」(need)是不同的。一個極度痛苦的末期病者是有「需要」得到紓解痛苦的醫學服務和個人照顧;但「需求」作為消費概念,卻是可以誘發的。日常我們多半已接受了市場的供求邏輯,在醫療上面卻有「供應者誘發需求」(supplier-induced demand)的問題。推出有型有款的產品引誘身心脆弱的人自助安樂死,真的可以是合乎道德的嗎?

其二是:根據發明者Nitschke的說法,自助安樂死是一種醫療解放。Nitschke一向把醫學專業的限制視為桎梏。他原本是一個澳洲醫生,因為一宗事件的紀律處分與醫務委員會打官司,2015年獲勝訴後公開焚燒自己的醫生執照。在他的理念,自助安樂死就是要解除醫學限制和束縛。問題是一旦完全脫離醫學的框架,普通人能自行購買和使用裝置結束生命,還需要不需要經過「知情同意」步驟?Nitschke的答案很乾脆:「不需要。」他認為對精神上的行為能力的基本評估亦是不必要的,下一步要設計一個人功智能程式,讓使用者在簡單對答中顯示清醒和有理性,就可以使用他的發明。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2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