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入電影院,更少看紀錄片,卻是兩個月內在生活圈子兩處來源不約而同聽到這一部片,就進場了。
導演黃肇邦是八十後,年紀和我的大兒子差不多,《伴生》卻是拍得這樣沉著有耐性,我有些驚奇。看了頭十分鐘,還在靜靜地紀錄中年的兒子在辦母親的喪事,言簡情深地安慰喪偶的老父(「松哥」)。
松哥清癯而且有些文氣,他出席妻子生前院舍辦的小小追思會時,鎮靜地講了幾句話講老妻生前的好。然後,社工教房間裡一圈七八個人一起靜默一分鐘。我預計了導演會完整攝錄這一分鐘,卻沒有預計在靜默當中,「松哥」忽然迸出如歌似泣的幾個字:「…梅呀…妹…!」
耐性還在於導演用上兩年時間攝製,長時間追蹤三個家庭怎樣面對親人的老、病和死亡。一些場景在瑪麗醫院內外實地攝錄,這時候鴿灰色的瑪麗醫院外牆變成老、病到死的底色。音樂也配得沉著,不煽動情緒,因而顯得莊重。
這樣長時間追蹤,竟然拍下了「松哥」悼亡妻中心臟病發,雖然「通了波仔」但不能挽回器官衰竭。他自己成為被照顧的病人,電影的最後部分紀錄了老人水腫、住院臥床、消瘦衰弱,到後來不能言語。旁邊是兒子說,在某一點,家人都在想,爸爸你就放下,去吧。
電影看到中段,我在想,如果只用一句話說這部紀錄片,我會怎樣寫?片中另一個家庭是個四十多歲體形瘦小的女兒,不結婚半是為照顧長期多病的父母,堅強得不得了還要受鬱結的父親嘮叨抱怨。走在瑪麗醫院的長長斜路上,她細說有一回真的失控,爆發了,父親嚇呆。她回想時,向拍攝人員靦腆地微微一笑,輕輕說,只有那一次,真的控制不住。
電影由東華三院贊助,三個家庭的主角也在接受有心的服務,其中一個,「慕嚴」輕微智障,有眼病和長期在抗癌,但她有藝術天份,在東華三院贊助的藝術班展露才能。他的兒子從兩歲失父住寄養家庭,長大後就一直照顧在這個多病的媽媽。
用一句話說這部紀錄片,我會說,這是呈現照顧者和被照顧者,他們的日子同樣過得多麼不容易,然而不容易的日子就是真實的人生。
加一句,我會說,如果社會正視他們多一點,我們就是實在一點的社會。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7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