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5日 星期一

如何為「規劃失誤」平反

在早前醫護人員群起抗議沸沸揚揚時,我在一次家庭聚會中被問到:「其實醫院爆煲的最大問題是在於人手不足還是病床不足?」
我當然答道:「兩樣都不足。」
這兩者有共通之處,就是從開始規劃到收成期,都需要七至十年。
現在人人識得批評,在2002年前後規劃嚴重失誤,因應經濟下行而關閉護士學校、削減醫科生名額、推「肥雞餐」吸引員工退休,加上在「沙士」瘟疫之後為增加佔空間較多的隔離病床而削減普通病床數目,回頭看時,用藥太猛了。
好了,到經濟回穩,為何不去馬上「追落後」?這則是我不知道的。2011年我到醫管局總部工作時,開始有機會與聞未來病床數目規劃推算,以及與政府的商討。這一輪規劃的結果是2016年政府宣布預留二千億元展開第一個十年醫院發展計劃,包括伊利沙伯醫院重置啟德、瑪麗醫院擴建等。這時,護士和醫科生課程已恢復增加學額,在2012年之後見到些少效果。
規劃需要設計一些計算模型,這在概念上並不複雜:先以人口增長估算(包括新移民) ,再按人口老化趨勢加權(高齡人士使用醫療服務比人口平均使用率高幾倍) 等等。比較難估計的是醫療科技更新和精密化帶來的影響(例如今天一個病人中風,所投放的診治技術無論在質和量都高於十年前) ,這些也有估算在內。當日旁聽時,覺得還是合理的。
現在眼見醫護人員群起抗議,再來想一想:當十年醫院發展計劃在2020年後逐步落實,醫護人員和病人是否就會望見隧道盡頭有曙光?
答案是不肯定。首先,規劃模型大致上是假設了醫療服務水平不變。換言之,雖然未來新增加的床位和人力或能勉強滿足新增的需求,但前提是要接受今天的服務水平(不惡化已經是值得尊重的規劃目標) ,也就是說,冬季醫院爆滿、門診和急症長龍、醫生三分鐘看一個症的情況,未來十年不變。
這可能嗎?市民和前線人員對醫療服務的期望,能十年不變嗎?醫療像一條船,在逆水往上行,如果划來划去只能保持不後退,是惹人氣憤的。

盡力規劃也見不到良好結果,十年之後再騷動,是否非戰之罪?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9323日。

2019年3月18日 星期一

科研與生命倫理的「國情」

去年11賀建奎事件」引發舉世嘩然,在121日中國官方新聞渠道發放了廣東省「基因編輯嬰兒事件」調查組的初步結論之後,似乎塵埃落定,但是重要的倫理學課題其實並未好好討論。調查指賀建奎為追逐個人名利,自籌資金,蓄意逃避監管,私自組織研究,進行國家明令禁止的以生殖為目的的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活動。據說其中情節包括偽造倫理審查書、為規避愛滋病帶菌者不得接受輔助生殖的相關規定,策畫他人頂替志願者驗血。這些涉及刑事罪行,將移交公安機關處理。法律與倫理的問題經常有相連之處,但倫理爭議不能被簡化為犯罪違規與否的問題。
27日,四位知名的生命倫理學者,翟曉梅、雷瑞鵬、朱偉、邱仁宗,聯名在美國Hastings Centre 的論壇刊物上發表文章,在三方面嚴肅評論。這是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在賀建奎事件」爭議上,相信代表了中國生命倫理學界的主流觀點。
第一方面是,四位學者認為,廣東省調查組的初步調查是不夠透徹。公佈調查結果沒有提到賀建奎進行試驗所採用的知情同意程序是無效的。研究人員沒有向受試者透露完整的資訊,更以保密協定承諾向每對夫婦支付 2 8萬元人民幣,構成了不當的利益誘導。
學者更質疑,調查組未有調查賀建奎為何可以在2 0 1 8年有機會在央視的一個節目中宣傳他公司研發的所謂第三代DNA 測序儀器。誰給了他這麼難得的宣傳機會?當中有沒有地方或中央政府部門的利益集團在背後支持?
「狂野的東方」?
第二方面的評論是針對早前新西蘭University of Otago生命倫理學教授聶精保在同一論壇刊物上發表的言論。我在121日本欄〈賀建奎事件給2019年的兩份功課〉一文中 也引述過聶精保這篇文章。聶精保作了一個比較強的立論:賀建奎不是一般的急功近利的科學家,他是中國科技界的新星,是中國追求成為科技超級大國的計劃的一部分。在威權政府的國策底下,科學家和科技人有如士兵。這暗示了,當急於求成的期望成為集體的價值觀,科學研究的倫理規範就難言獨立。
四位學者對此立論絕不認同。他們回應:一些評論者把賀建奎的錯誤行徑視為明證,說中國的科學研究倫理已成為「狂野的東方」( “The Wild East” )。這結論不是基於事實,而是基於標籤定型。違反倫理規則的現象並不局限於東方。好些違反規則的研究案例既涉及東方,也涉及西方。最近成焦點的人類頭部移植計劃, 倡議者涉及一名西方科學家。賀建奎曾在美國的精英大學攻讀和工作。幾位美國科學家和學者都聽過他的基因編輯嬰兒計畫, 包括一位美國諾貝爾獎得主, 他反對這項實驗,但仍然擔任賀的一家生物技術公司的顧問。賀的導師是Rice University的生物物理學家,他似乎也參與了這項工作,因為他被列為基因編輯雙胞胎的論文稿的合著者。
四位學者說無意捍衛任何威權制度,但提出在中國現政權和賀建奎的不當行為之間建立因果關係,不能太簡化。中國成功把航天裝置降落在月球的背面上,航天科學家並沒有違反任何法律或規範。與此同時,在韓國這個民主社會,前首爾大學幹細胞科學家黃禹錫就涉及現代最大的科學研究造假醜聞。
「國情」問題
他們雄辯,中國和西方之間並不存在什麼科學和倫理鴻溝(ethical divide) 。如果說,世界這邊是狂野的東方」,那麼世界的另一邊同樣有「狂野的西方」。他們認為真正重要的問題是為「生殖基因組編輯」(germline genome editing,或譯「種系基因組編輯」)尋求全球的規範共識。基因組編輯可以應用在遺傳疾病的體細胞基因治療已無爭議;問題在用於預防遺傳疾病的基因組編輯是否也應允許。他們同意,鑒於賀建奎的冒進試驗,中國和其他國家應暫停用於人類生殖的基因組編輯,但是「不要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當技術成熟,應該允許基因組編輯用於預防遺傳疾病。
這些觀點十分接近普世倫理的思維方式,但學者文章還有一方面的討論,頗為深痛惡絕地批評了現今中國學術圈的獨特問題,卻又似乎間接承認了「國情」始終是一個問題。
他們提出,國際科研文化過於重視轟動一時的突破,同樣應該批評的是中國的現行政策,鼓勵大學的科學家在沒有足夠監督的情況下同時經營企業,而與大學分享部分利潤。這項政策促使科學家不顧國際和國家道德準則去快速牟利。他們還批評醫院的政策,(優先)將醫生和醫學研究科學家晉升到主任醫師或主任醫師的位置。申請擢升的人必須在英文科學雜誌上發表多篇論文。許多中國醫生學能用英語寫作,因此就尋求槍手作者或的公司代筆, 偽造數據資料甚至整個實驗。儘管不能用英語寫作不是藉口,但偏重在英文科學雜誌上發表的政策應該糾正。 醫生的晉升不應取決於科學論文的發表,而應取決於他們的醫療工作和專業的品質。

作者未觸及為何國際標準的機構科研審查委員會(IRB) 制度在中國體制下總是未如人意。這當中或有一定的「國情」因素。
原載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19318日,經撮錄。




2019年3月11日 星期一

「輸入海外醫生」辨

公立醫院壓力「爆煲」,引發不少辛辣冷嘲評論,我們應從中過濾出有價值的內容,深化討論,不要發洩一輪、安撫一番便算。我想用本欄接連寫幾篇,談其中一些題目。上一篇〈如何為「開會」平反〉(223) ,這一篇談輸入海外醫生。
有些評論說,所謂香港醫生不足是一個「偽命題」。作者指出,公立醫院某些「壓力點」(例如內科或兒科) 不錯是有醫生不足情況,但香港私家醫生明顯是「過多」。這是以所照顧的人口比例計算。大部分病人並不使用私營服務,令公立醫院超負荷,私家醫生人多也幫不上忙。依這個思路,只要針對性增加「壓力點」的人手,並訂立有效的公私營協作計劃,就能處理。
相反的評論說,即使把全港公私營醫生人手「搓勻」,按總人口比例,香港的醫生數目也是嚴重偏低。不放寬門檻輸入海外醫生是不負責任。
近年兩間醫學院逐步加了學位,部分是「追落後」填補十多年前削減培訓額的大洞,部分在應付不斷增加的醫療需求。
2011年我初上任醫管局人力資源崗位,也處理過了一輪醫院病房「爆煲」危機。當時醫管局在醞釀透通過醫委會的「有限度註冊」機制輸入醫生,我並不直接主其事,但也參與設計準則,並且幫手去向香港醫學會和立法會講解。當時做了一些功課和思考,形成兩點看法,今天似乎依然適用。
其一是,「輸入海外醫生」不會解決公立醫院恆常人手不足的問題。公立醫院要改善看症三分鐘」、醫生超長時間當值、吃飯時間也無的問題,這不是填補三數百個現有空缺就可以,可能需要增加近千名醫生才有可見的改善。這涉及規劃培訓和大手筆增加資源,而且護士和病床也要相應增加。如果整個醫療融資模式劃和編制規劃不變,輸入一百數十個海外醫生不會解決基本因素。
其二是,在個別專科人手特別短缺,以至影響基本服務水平時,輸入人手是有需要的。這是補充、緩衝應對的概念。有好幾年內地孕婦湧港產子,婦產科人手近乎崩潰;又例如私家醫院和獨立的CT/MRI中心高薪挖角,放射診斷科人手流血不止,依靠既有的執照考試機制,反應太僵硬遲緩。設計一個供短期應對的吸納海外醫生機制,因而有其必要。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93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