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27日 星期五

在隧道𥚃


朋友患病或是遇哀,我們有時安慰說,隧道的盡頭有光。這個難過的夏天有很多人說,城市病了,病得很重。我也覺得城市病了,但又會想,並不是自然的或偶然的有病,這是一種創傷,而底因是莽撞和不仁。無論如何,此時活在這個城市,是否有似身在隧道?有一天,我開車穿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忽然出了神,隧道裡的映像鮮明展現,像慢鏡頭流動。這才注意到隧道內原來有許多層次和色調的燈光,有動也有靜。這像是恍然的領悟:未到隧道盡頭,也有光。

《隧道的光》

盡頭有光,但請不要
只想著隧道的盡頭

隧道裏也有光,等待我們看見
昏黃的沉著的光兩邊流動

天花塗上柏油像漆黑天空
一支支白光如電閃飛箭
掠過頭頂飛向我們身後遠方

泛光從兩側邊緣灑落像櫥窗的燈
膠板壁上無塗鴉洩憤也無裝飾喜慶
緊急出口燈箱有逃生人形

前頭的車燈點剎閃光
紅色是瞬間的遲疑
亮、滅、亮
提醒尾隨者小心注意

青綠的燈是箭符號
前面沒有堵塞或路障
有時黃色訊號閃動
人們的腳掌從油門提起

光在隧道出現不是偶然
有些指示
有些提示
有些只為讓人們看見

創痛的故事比隧道更長
這一年夏天延伸到初秋
如果外面的天空墜落
如果世界隨地面退陷
在可能失落的邊緣,你要切記
無人獨自行走
無人獨自逃生
隧道有燈光微明
隧道裡有靜默的文明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927日。

圖片來源:Bernie Sanders / Cancer Journal / Hanevy.com

2019年9月21日 星期六

精神創傷疫潮


在連月的激烈對抗中,我們很難充分認知這幾個月的集體創傷會有多大多深的精神病後遺症,但可以相當肯定,未來數年,香港須面對、處理一場特大的心理創傷和精神病症的疫情。
香港精神科醫學院和香港社會服務聯會關注這個問題,聯手推出心理治療服務和志願診症服務,並有工作坊教授社工及教師如何應對社會創傷下的衝突和困擾。我的第一反應是讚賞,然而馬上意識到,這些努力與需求相比,只是一小杯水。
抗爭者、抗爭者的家人、經歷暴力的人、參與或目睹襲擊的人、前線警員、記者、急救員、極度憤怒和充滿無力感的旁觀者,這些人數以十萬計。保守估計其中有一成人嚴重心理創傷,也是數以萬計。
有一個特殊理由令我特別不放心前線警員的精神創傷。如果你相信每天警方記者會的說法和解釋,即每一次前線警員的行動和使用武力都是專業而有節制,那麼你也就要連帶相信,所有前線警員都是對精神創傷完全免疫的「超級人類」。這是不可能的。每天狂追狂打造成心理創傷,急性壓力反應之後,繼而出現創傷後壓力綜合症(PTSD) ,是必然的,一、兩成警員出現PTSD 應是意料之內。有沒有誰在評估警員的精神狀態是否還適宜執勤和使用武力?我相信是沒有。
最令人擔心的是參與衝擊和被警力對付過的中學生。青少年精神科是專科中的專科,在香港罕有得很,公立醫院的青少年精神科新症輪候時間動輒是兩三年。這些青少年能得到服務嗎?更基本的問題是,這些衝了整個夏天的孩子,會忽然乖乖地進入「精神科病人」的角色嗎?當孩子回到學校,肯不肯向老師和在校社工打開心扉已經是很大的問號。
最近中學生組織「人鏈行動」,教育當局怕會招惹暴力,出言勸阻,這是忽略了「人鏈」手拖手有它療癒性的功能。我甚至異想天開:如果警方能派員保護這些和平行動的孩子,不受像由何某組織的那種社團滋擾恐嚇,這可以是警民和緩關係的第一步!
異想天開不同發白日夢。這是逆向思維。在目前困局,像羅范椒芬女士那種保護孩子的套路思維根本是與時代和現實完全脫節。有效的脫困療傷構思必然含有逆向思維的元素。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9921日。



2019年9月20日 星期五

夢見父親

中秋節前幾天,就是城中興起在商場大合唱的前一晩,我夢見父親。他在床上挨坐著,鼻套管輸送著氧氣。我取一塊米黃色的小毛巾為他抹汗。他以手示意,鼻套管插住兩個鼻孔很不舒服,我弄鬆一些,還是不舒服。我想到可以設計一個頭箍,前端有垂到面前的輸氧管,氧氣出口正對鼻子但不用插進鼻孔裡。然後我想,這要浪費很多氧氣的,值不值得?
半醒時,感覺肯定病中缺氧的父親是象徵著病中的香港,醒來之後卻想不出有什麼邏輯上的關連。到了中秋日,記起這是父親的農曆生日。然後,在手機上讀到新聞,有人向大合唱後回家的人群擲鏹水,多人受傷送院。

《關連》

連儂之牆俄頃已血光頻仍
榮光之歌為療癒聚集放聲

一起唱歌是危險的事
你們不要唱一首危險的歌

不願你們唱那一首歌
不想你們走向凶險

歌唱什麼光復時代
時光去了不會復來

你們為何年何月而歌
你們回不去了

他們在秋前秋後噤聲
他們走不過來

人與同溫的人緊張依偎
治安與棍棒是私密關係

他們和城市有無半點血緣
我和父親的基因兀自相連

缺氧的生靈在狂奔中呼吸不暢
放歌而行的形軀被酸雨灼傷

在終局前夕我走到醫院見父親還在
城市日光白白而黑夜眾目睽睽

天下是否太平有什麼關係
社會有秩序誰也可以告發誰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920日。

圖片來源:圖片來源:bastillepost () / HK01 ()



2019年9月15日 星期日

機構有病,員工吹哨?


在臺北一個生命倫理座談上,我們從賀建奎的基因編輯嬰兒案例談到研究人員的失德行為,以及倫理教育的重要性。然後,我們討論為什麼單是倫理教育並不足以規範專業道德。一位來自愛丁堡的講者深思熟慮,輕聲提出一個問題:在你們的醫療體系中,最困擾醫生和護士的道德兩難處境(ethical dilemma)是什麼?我馬上想到,在香港的公共醫療,這一定與人手和病床資源有關:醫護人員內心掙扎,不能提供真正優質的照顧。她說,在英國的衛生服務調查中,最令醫生和護士掙扎的道德兩難常常是:工作中遇見不公與失德的事,要不要主動「吹哨」(whistleblowing) 揭發?
她的意思是,任何機構都有害群之馬,問題是為什麼不當行為容易被忽視?單靠倫理教育不行,要讓毛病呈現出來,才可改進。不當行為可能是隱蔽的,並不常是昭然若揭;當然有時也是因為機構選擇對它們視而不見。光是教育員工做正當的事是不夠的,人性不全是正直。機構應該為人員建立一種安全感,可以直言不諱地反對不良行為,甚至在某些情況下需要挑戰上級的權威,質疑機構的主流文化。
這是一個絕不簡單的問題。從實際角度考慮,機構很難無條件地鼓勵員工的吹哨行為。機構爆出醜聞總是令人尷尬,有時嚴重損害公眾信心。而且,管理層會想,人誰無過?如果員工不斷互相挑剔指責,有什麼看不順眼就告密檢舉,軍心動搖怎能作戰?大局為重,難免有時要護短,不能讓內部鬥爭絆手絆腳。有些管理層心知,鬆散和不規矩的行為在艱難的操作環境中也是潤滑劑。如果一切都要依足程序的話,繃緊的員工會不會受不了?
吹哨甚艱難
從倫理角度考慮,員工要作出決定吹哨,揭露黑幕,即使在合理的機構中也是充滿掙扎,甚為艱難。有兩種價值觀是互相衝突的:一邊是公平正義,一邊是傳統的忠誠。中國人的文化在往往對人不對事,把忠誠看得特別重,告密的人是「金手指」。還有更多貶損名詞:「二五仔」、「篤背脊」、「篤灰」,全都會令人不齒。這背後也有一重中國文化脈絡:歷史上的政治告密常是挾帶著惡劣用心。人們怎能假設吹哨告密的人全是秉持公義,絕無私心私怨?
因此,從忠誠的價值觀出發,檢舉是痛苦的決定,尤其是所揭露的事情是指控自己的機構正在損害公眾利益。如果大多數同事也是把機構的利益放在前面,公眾利益放在次要,那麼吹哨者就可能承受排擠、解僱,甚至人身安全遭到威脅的後果。
2003年沙士期間,蔣彥永醫生向媒體揭發中國沙士感染情況遠比官方數字嚴重,這促使中國政府與世界衞生組織專家合作,令疫情得以控制。他在解放軍總醫院工作,有人民解放軍少將軍階,但後來仍受到很大的壓力,有消息指他一度被監視居住。
在國際新聞,最知名的「吹哨者」當然是斯諾登(Edward Snowden)。他因揭發美國國家安全局的電子監聽計劃而被美國政府通緝。違反國家安全局的保密規定是刑事罪行,但是多數公眾認為他做了一件正義的事。網媒有文章以此為話頭,指出「斯諾登曾在香港匿藏近一個月;但諷刺的是,香港並沒有專門法例為吹哨者提供保障。這與國際的趨勢大相逕庭。」(〈訂定「吹哨者」揭密法 保障公眾利益〉,「評台」,25/12/2016)
立法保護吹哨者?
文章列舉,美國1989年的「揭弊者保護法」(Whistleblower Protection Act)強調禁止報復,機構要建立進行調查的機制,與處理吹哨者一旦被報復的申訴機制;20155月台灣通過的《聯合國反貪腐公約施行法》明確提及應保護檢舉人。在香港,立法會議員梁繼昌曾草擬《2016年公共利益披露條例草案》,提出應保護因公眾利益而披露資料的僱員,讓僱員毋須承擔任何民事法律責任、禁止僱主解僱或歧視。這草案最後在立法會不了了之。
斯諾登與蔣彥永醫生的吹哨事件都是特大的事件,一般機構例如醫療機構面對的挑戰未必是特大黑幕醜聞,更多的是有沒有容忍慣常的專業不良行為,例如欺凌同事、疏忽病人;有沒有大事化小,讓不良行為成為常態。每次出現「害群之馬」都是一個警報,提醒機構要審視既有的工作文化。要提防:「害群之馬」未必是單獨行事。
我在醫院管理局工作時,曾參與討論如何制定可行的舉報政策。這很不容易。 如上述,對被舉報的人員公平也很重要,界定具體的檢舉是否關乎公眾利益也要合理。一點觀察是,在現實管理中,一家醫院(或一個部門)如果保持開明態度,聽取批評和回饋時不是先行護短,那麼員工反而較少需要訴諸告密。 在管理上階級分明的威權文化,言路不暢,員工反而更多地通過匿名管道舉報而糾纏不清。有些文獻認為,「吹哨」的定義其實可以從寬:員工敢公開提出關注,促進改革,也可以視為「吹哨」。善意的吹哨應該鼓勵。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1999

source: ihis.org.sg



2019年9月13日 星期五

大人們的二次方

這個夏天的激烈抗爭中流傳不少感人故事。感人故事維繫著意義,但我對抗爭被浪漫化感到擔憂。坐在安全位置的成年人讚賞孩子們的勇氣和堅毅,讚嘆他們快速成長,青少年的純真也就不斷地被浪漫化。無疑抗爭令一代人成長了,但是糅合正義感的血氣令青少年付出無法估量的代價。大人的讚嘆是否在消費年輕人的血肉?
另一邊的大人更是穩坐建制中的位置,他們通常以為青年人無恆產因而無恆心,又或者可憐小朋友被教壞,反應是在comfort zone內念誦道德咒語,甚或急不及待要祭出四十年前早已失效的教條,要重新教育下一代。

《不要發光》

晚上直升機盤旋在他們頭上
悄悄灑下水洗不掉的螢光粉
集會的人身上沾了
明天一覺醒來
變為螢火蟲

在頭破血流的日子,有人看見
流螢聚集在屋瓦的河流
河水在無星之夜暴漲
漆黑水上有壯麗螢光
我不想觀看

有一回我的身體也透光
光纖軟管往內窺探
身體證明有病
我懷疑這是集體生病
年代久遠
病灶在高錕教授發明光纖之前

光纖與螢火無關,但我懷疑
身上發光不是吉祥的事
我們的民族並不善待流螢
輕羅小扇撲
流螢驚惶飛
那不是浪漫詩情

有些流螢掉入羅網
囚在細小的紗囊
好讓一個少年借光苦讀
囊螢成就千古的勵志故事
教育世世代代孩子好好學習
出人頭地
莫要發光亂飛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913日。


圖片來源:nature.org



2019年9月6日 星期五

什麼在長


831日的香港慘烈得很。在港島,那是投擲燃燒彈和大型水炮車噴射觸目的藍水,在九龍,太子站地鐵內驚見特警窮追猛打,示威者和市民在煙霧瀰漫的車廂內浴血。夜半醒來,想起這篇稿待寫,窗外天空漸漸泛起微微黯淡的晨光。稿和詩都有點寫不成了。復想起一個在生活中和詩中常守著人情味和樂觀情緒的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找來他一首小詩。他是偉大的詩人也是新澤西州一個小鎮的兒科醫生,一生行醫。小詩只有22個字。
場景是一間老醫院一處半廢置空間。我想像醫院老建築內有些不再使用的角落,凌亂地放置著雜物和燒過的煤渣。詩的結尾是綠色的玻璃碎。它閃著亮光。詩的用心處倒不在這些碎片,而在 nothing will grow。這有雙重意思:乍看時,醫院空間裡什麼也不生長,很黯淡,但「無」會生「有」,從nothing會長出一些值得肯定的東西。

Between Walls

the back wings
of the

hospital where
nothing

will grow lie
cinders

in which shine
the broken

pieces of a green
bottle

我沒有翻譯的訓練,以下只是幫助一些中文讀者意會一下,詩人的觀察多敏銳,也是在香港黯淡局面底下的小小鼓勵。

《牆壁之間》

後翼

醫院裡
無有

生長而自放著
餘燼

當中閃耀
破爛

碎片綠色的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96日。

圖片來源:dreamstim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