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1日 星期五

放下,再來


前線醫護人員再度面對新型冠狀病毒瘟疫,艱辛地為香港抗疫。有些年輕前線醫護是2003沙士一役抗疫人員的下一代。我祝願所有醫護人員安全渡過。
身在戰疫的前線醫護當然無暇回想,但前一代的醫護難免有感,記起2003年那一役的慘烈。
沙士期間我一直在當時的副刊專欄實時記述自己的觀察、擔憂、哀痛和勸勉。這後來結集成書 (《記得SARS這一年》)。在書的簡介我說,SARS有說不完的哀痛故事,醫護人員的犧牲是痛中之痛,人們的感激也是文字言語難以盡訴。


《渡過》

那些長長的影子再來
在長街和短巷
洋紫荊和鳳凰木花開之間
我們連著影子
隨著花開
默念花落
我們都是共存的
萬事萬物的碎片裡
有所有其他萬事萬物
整棵樹,整個樹林

每個我們
以平凡生命姿態滿載堅強的
延綿的記憶
直至揭開創痛
痛感連結上意義

我們的記憶蘸滿了
消毒火酒、清潔劑
鮮花、汗水氣味
不安的對白與沉默
在恐懼和拒絕退避的瞬間

比一百天更長的作戰
後來都成了輕描淡寫
小我已成烙印
大我獻上同體
放下的創痛有時回閃
它們不是記憶盒子裡的舊物
它們渡過年月
築起新的前線
在另一役
有影子到來撫觸
安慰,陪伴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131日。




2020年1月24日 星期五

耐心生活


過年前上映的電影比賀歲片吸引。上星期妻和我去看了《小婦人》(Little Women),很喜歡。 這電影不僅僅是關於那些才華被時代壓制的女性。妻看見誠實而堅韌的人性善良,彼此的善良讓人們挨過艱難日子;我看到的是耐心:在那樣一個時代,如此耐心和不息地有血肉地活著,不止是數著日子活下去。
在戲院漆黑中也想到香港陷於困厄。 我們別無選擇,只好耐心地生活。
過好每一天,希望還可以堅持善待他人。

《耐心》

就在那裡,她耐心地在海邊等待
一座城市從水中冒出是海市
人去樓空的城有善良的水怪
點亮再生,是蜃樓
這些不會是幻影
她耐心等待潮水退去
有一天它們會來

她還記得
在時間放慢之前,時間飛行
所有的愛都可以撒在沙上
無貝殼的沙如粉,如星塵
教她古老的語言

她又是個孩子了
一個浪費時間玩耍的孩子
愛各種東西,信任各種人
她耐心地在狹窄的房間
在叮噹的舊儀器上練習
她準備火焰
把全副心思注入自己的小計劃
直至她也有了小女兒
麻煩從頭開始

她想起自己本來沒有耐心的天性
非常心急去看未來
但是她的公公告訴母親再告訴她
耐心點,別沮喪或做魯莽的事情
耐心寫你自己的音樂和詞

就這樣她面對寒冷的空氣
白天黑夜,無怨無悔
不以等待為艱難的任務
即使現在
每天的痛苦有些痛苦
把生活當作甜蜜漿果和醇厚的酒
她收集,等著潮退



2020年1月17日 星期五

五十年


屋苑的停車場停泊了漂亮的車,掛著不少幸運車牌號碼,都不像這個新來的,用德文寫著,50年。學過德文的女孩見到,說這個車主看來很著緊「五十年不變」。我心想,德國人會著緊中國的「五十年不變」承諾嗎?說不定這是一雙夫婦紀念相識五十周年,但這部漂亮的跑車看來不像是高齡夫婦擁有的。後來一個愛看汽車雜誌的朋友和我一起穿過停車場,我說起五十年的聯想和我的好奇。他看看汽車尾後的閃亮標記,說這是限量版,紀念型號誕生50周年,又說,限量版很難得,不是有錢就一定可以擁有。

《五十年限量》

五十年不可能是這個意思
不變保證了不會被年月侵蝕?
誰在乎?藍絲?黃絲?蜘蛛俠的絲?
有一個在乎的人決意以沉思對付這個問題
「五十年不變是一個限量抑或限量版概念?」

限量是賜予有限的時間,不要貪
像生命有限
五十年前,大地上很多人的壽命不過五十
要一點幸運和不屈才可以活下去
那是一個大革命時期,之後有大改革開放
之後才有五十年不變的賜予
試想五十年前的世界,對比今天
不要撫今,或追昔
不變是限量概念。看呀
蜘蛛俠Marvel英雄今天都可以上映了
當然有些還不可以
可以不可以也是限量概念

在乎的人希望五十年是一個限量版概念
矜貴的,穹蒼之下神州大地只兩個特區
一個小城已登陸,一個大都會在顛沛
迷茫流離,脆弱但是矜貴
流離是水,上接五百年前的探索
鄭和早被叫停不敢遠航
而維多利亞港,那怕名字有點戀殖
是稀罕的探索希望

那人坐言起行
在一處望海泊滿閃亮汽車的地方
豎起一個啞色牌子,50 Jahre
德文,這國家識得真誠
自由沉思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117日。

圖片來源:www.info.gov.hk



2020年1月10日 星期五

這個田地


聖誕前感冒,發燒中讀到哈佛歷史學教授Jill Leporethe New Yorker專欄一篇如詩的散文,慨嘆特朗普時代的亂套,而彈劾鬥爭把所有人都弄瘋了。她是在下雪天的火車上寫。我記憶裡也有那樣的美國東岸雪中的列車旅程,高燒中卻套上香港處境,心想我們的列車為什麼來到這個田地?迷糊地想,快下雪吧。

《都瘋了,我們在哪裡?》

小時車看起來無限長
我在火車上,時空在移動
身邊還有大人
然後我成年,乘客是人群
各自尋隙進入車廂
站立,在下車前等時間流逝

有一年異鄉一列火車在雪地穿越
樹枝上的白雪往後飛馳
太陽從每個車站的金屬屋頂閃閃發光
有些積雪開始融化了
那也是移動的時空

如今我們擠立在錯誤的時空
我們本應在飛雪和清冽的風中疾馳
而不是從炎熱的夏天扭打到無雪的冬天
都瘋了,我們在哪裡?
所有的推撞/暴動/勇武
被毆/痛擊/圍捕
「很不幸。」她說,
聽來也有傷感,至少有點疲倦
那很難分辨,尤其是當你不看只聽
「你們有這麼痛恨嗎?
仇恨只會衍生仇恨。」
然後以更多手段
設法模造牢固的城市
城市牢固之前磚塊彈藥橫飛

火車來到冰封的河會減速
但不在這個時空。這時空
一切能否歸結為瘋狂?
憤怒的瘋狂
把人逼瘋然後譴責瘋狂的瘋狂
瘋狂本身的瘋狂

沒有田野。就我所見
車上沒有人在看官方新聞
有人圍著圍巾,盯著窗外
顫抖著,不寒而慄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110日。

圖片來源:media.amtrak.com


2020年1月6日 星期一

2020再看基因編輯嬰兒


201811月,時任深圳南方科技大學副教授的賀建奎宣佈全球首宗經基因編輯的雙胞胎女嬰誕生,這項「世界第一」惹來國內外交相指責,他被拘留調查,不聞消息,直至上周初內地報道他被一審宣判干犯非法行醫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那對基因編輯嬰兒「露露」和「娜娜」的情況沒有公佈。基因編輯嬰兒是否一個「瘋狂科學家」的犯罪故事而已?本欄在20191月的一篇文章提出,「賀建奎事件」留給2019年兩份有迫切性的功課:給中國的功課是如何建立或改進對科學研究和人體科技試驗的管治;給科學界的功課是:能否釐清基因組編輯(genome editing)的研究界限?能否提升研究的透明度和向公眾負責?2019年晃眼就過去了,在2020伊始展望,兩份功課的前景如何?
事關國家聲譽,中國政府當局從一開始便反應迅速。廣東省的調查組在數周內完已成初步調查,官方新華社迅即在121日報道調查結果,把事件定性為「賀建奎為追逐個人名利,自籌資金,蓄意逃避監管,私自組織有關人員來進行以生殖為目的的人類胚胎基因編輯活動。」賀建奎及涉事人員被移交公安機關處理。
把事件簡化為個人和機構的違法行為並不能解決科研倫理的挑戰。226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隨即發佈《生物醫學新技術臨床應用管理條例(徵求意見稿)》(《意見稿》),徵求社會意見。主要建議是,生物醫學新技術在轉化到臨床應用之前,應由國務院衛生主管部門管理(而非僅僅視作創新科技的推行) ;像基因編輯、基因調控等新技術被列入「高風險」類別,在人體進行試驗要經登記規管。
公開徵求意見之後,這方面似乎並沒有進一步消息。新的規管辦法能否落實?具體上何落實?這裡邊牽涉的問題很多,下面再談。
給科學界的功課又如何?「賀建奎事件」是在香港舉辦的世界專家峰會前夕引爆的,頂尖的科學家之前或者聽聞過賀建奎躍躍躍欲試的研究,但是除了事後譴責,一時也拿不出讓公眾信服的原則共識來。大致上,科學界對於體細胞的基因編輯(somatic gene editing) 是開放的,因為對體細胞基因的修改和產生的效果限於接受治療的病人身上,並不會遺傳到子女或後人。相反,涉及生殖細胞與早期胚胎的基因組(germline genome editing),經編輯後能傳給後代,就要加倍謹慎。即使是體細胞基因編輯,如果前期的安全性和有效性的基礎研究未經嚴格測試,應用於基因治療中面仍可能是高風險的。
有關生殖基因組編輯的研究是否要嚴管,有一個很根本的問題:這方面的研究發展,只要「夠安全」就可以進行嗎?這是否一個純粹的應用科學的問題?抑或它的背後涉及更根本的人類關注,與價值觀和道德有密切關係?換句話說,決定著手編輯能影響後代的人類基因組,應否主要由科學家決定?
科學界的反應可以歸為兩大思路:一是呼籲全球暫停所有相關的計劃(moratorium),比如說3年,提供時間讓人類生殖基因組編輯的問題得到充分討論和考慮。另一個方向是盡快建構監管的框架,目前由世衛組織設立的一個專家小組負責,希望以原則性的框架讓研究能夠在較透明的制度中繼續進行。
20198月,世衛組織專家諮詢委員會批准成立一個新的全球登記冊(global registry) ,以追踪所有有關人類基因組編輯的研究。體細胞和生殖系細胞的臨床試驗同被列入登記範圍。無獨有偶,中國草擬的《生物醫學新技術臨床應用管理條例(徵求意見稿)》與世衛組織專家組推出的第一階段規管架構,同樣是先要成立一個登記冊。
制度失效
統一登記當然是建立監管制度的第一步,然而也可以問,在過去幾十年裡,各國包括中國不是已經建立了有關科研倫理的審查委員會(research ethics committee)嗎?這樣迫切地建立中央登記冊,無異間接地承認了,目前的研究倫理審查制度未能正常運作。
上月麻省理工學院旗下的學術雜誌《麻省理工科技評論》(MIT Technology Review)披露了賀建奎一份並未出版的論文草稿,從中可見利益連結是盤根錯節的。論文有十位作者,除了其中來自中國南方科技大學賀建奎的實驗室的成員,還包括幫助招募愛滋病夫婦的愛滋病權益組織「白樺林」的負責人白樺。當日醜聞爆出,白樺在媒體與賀建奎劃清界線,強調自己並不清楚研究內容,但在這篇的論文中卻列入「作者」之名。Michael Deem以前是賀建奎在Rice University 的博士論文指導老師,也賀建奎公司的顧問。賀建奎公司的美國專家顧問還包括2006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Craig Mello,賀建奎在一封於20181122日發送給Craig Mello的電子郵件中,也特別感謝Mello對論文提出的建議。無論在國際間或中國國內,賀建奎以進取的經營手腕快速冒起,利益關係網的能量巨大。去年5月《華爾街日報》有專題文章,具述賀建奎違規試驗始末,他能游走於實驗室與醫院之間,暗示了制度上存在灰色地帶。登記冊之類的規管方式能阻截同類的違反倫理的行為嗎?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