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月前在「我的菠蘿游」網頁開這個專欄時,說是為不安的香港人而寫,但寫着寫着,倒像是在紀錄自己對去留的思緒。幾個月間,城市又添肅殺變化。最近想,移民在異地生活,必然面對各種困難,留在香港總是較為容易的,問題是城市的「變革」走向冷酷極端,積累之下,有如「異化」。異化的城市也是一處「異地」,無論去與留,都得大幅調整心態以面對陌生的生活和逆境。
調整人生是「知」難「行」亦難的,需要精神資源。近日我從閱讀蘇軾得到一些精神資源。蘇軾
(1037-1101) 在 20歲已進士及第,官至禮部尚書,但一生仕途失意居多。1068年,王安石在全國推行變革,新政用意良好但急遽嚴苛,蘇軾上書論其得失,得罪王安石的新黨。此後屢經罷相、復相、冤案、入獄、貶謫再貶謫,流放異地一次比一次遠。
逆境更逆境,依一般的說法,蘇軾生性豁達,無論在多荒遠的異域,怎樣的逆境,也能自得其樂,有似莊子「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境界。(《養生主》)
然而我看蘇軾並非「哀樂不能入」,他的豁達是深深體會人生甘苦之下的坦然。他並非天生樂觀,在24歲已經寫下充滿人生感慨的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和子由澠池懷舊》)
這是1061冬天,蘇軾赴陝西做官,經過澠池(今屬河南),弟弟蘇轍送行至鄭州分手回京,作詩以贈,蘇軾寫詩應和。詩題說明是懷舊,那是憶記五年前與蘇轍從四川家鄉一同赴京應試,路經澠池,住縣中僧舍,同於僧舍壁上題詩。如今再經過澠池,當年廟裡的老和尚已經過世,而題詩的泥壁也已崩壞。想當年路途崎嶇,人困乏時跛足的病驢在嘶叫。
詩是懷想當年,但感慨的是人生。人生去來就如飛雁偶然踏過雪地留下爪印,鴻雁飛走後,誰知去向?詩變為成語,「雪泥鴻爪」含有很多人生味道。
蘇軾歷經多次貶謫,最後一次放逐去當時仍是蠻荒的海南島儋州。61歲起行,天涯海角,帶病坐木船過海,準備了客死異鄉。朝中的當權者還有逼迫手段,預先向儋州下「三不」禁令:蘇軾到儋州後,「不得食官糧、不得住官舍、不得簽公事。」這就像今天一些做法,讓異己者「社會性死亡」。
到了海南,先在驛站暫住,發現當地缺淡水,百姓喝的是鹹積水。他四下蹓躂找泉眼,發現一道可飲用的泉水,成為在海南的第一項德政,沒有官糧也做了公事。這是蘇軾貶謫的特色:無論是辦書院講學、設醫舍藥坊濟眾、開井勸農,他總能通達地做些事。
在海南島四年,蘇軾終於獲赦,可以北歸了。他在告別海南人的詩《別海南黎民表》說:「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在這一刻,他看自己有如海南住民,出生地四川反而像是人生中的寄居。
最終蘇軾沒能回到京師,當然也沒有還鄉。行路難,行了個多月才去到江蘇, 7月28日在常州病逝,卒年65歲。他一生最後一首詩是在鎮江金山寺寫下的,其中以《莊子》典故「已灰之木」、「不繫之舟」形容自己。「不繫之舟」的意象可以與年輕時寫的「人生到處知何似?」互相呼應。對於一生中三次貶謫流放經歷的艱困,倒能自我肯定,因為在逆境之中畢竟做了一些實在的事: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自題金山畫像》)
【思遷集.十】
載「我的菠蘿游」網頁專欄
圖:清.伊秉綬《蘇文忠公笠屐圖》(經裁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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