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5日 星期二

Et ego in Arcadia

今年1月去世的翻譯家李文俊是翻譯福克納作品的名家。他是《世界文學》編輯,經歷文革後,在八十年代前後開始翻譯福克納,第一本《喧譁與騷動》是力作,「打打停停」數年才譯出來。此前他已寫了《福克納評論集》,也爲《中國大百科全書·外國文學》撰寫了有關福克納的條目。

太太張佩芬亦是翻譯家,文革時兩夫婦下放,與前輩錢鍾書、楊絳同在一個幹校,張佩芬更與楊是舍友,聯床而臥。文革後他們時有往來,有一段他向錢鍾書請益的故事廣為流傳。2016年楊絳逝世,李文俊撰文〈百遍思君繞室行〉追憶錢楊夫婦往事,細說了這段故事。

那是八十年代初,李文俊著手譯《喧譁與騷動》,向錢請教原著中一句拉丁語引文Et ego in Arcadia,其後有一次錢讓李幫他查Robert Frost的一句詩,李細心作覆,錢回信道謝時解答了這句拉丁語引文,附帶說:「Faulkner(福克納)的小說老實說是頗沉悶的,但是『Ennui has its prestige』(沉悶也有可敬佩之處),不去管它了。翻譯恐怕吃力不討好。你的勇氣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提示李文俊這條路不好走。

Et ego in Arcadia英譯為 “I too am present in Arcadia”,中譯「我也在亞卡廸亞」可能令人不明所以。Arcadia是古希臘傳說中有田園牧歌的樂園,這古語中的「我」是死神自語,提醒世人,即使身在樂園,死亡也與人同在。我聯想到《論語》曾子說,為政者宜「哀矜而勿喜」。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4/2023刊出。


source: Nicholas Poussin, Et in arcadia ego (print)

https://ateliersartmuseesnationaux.fr/en/engraving/KM006078


2023年4月21日 星期五

翻譯家李文俊

翻譯名家李文俊(1930-2023)今年初逝世,從朋友臉書的分享,我讀了中國作家網轉載自《收穫》的一篇長長的懷念文章,見到一位可敬的文人長者。此前只聞其名,雖聞其名也沒有入腦。

昔年我有一個忘年朋友張文達,比李文俊先生年長,也是我心目中的長者文人。張於八十年代初來港定居,在《明報》等報章寫專欄,以感人的文字寫文革雜憶。從認識他開始,有一段時間我收集好些文革故事作為對那個時代的紀念,依稀見過「李文俊」名字。當時沒有找到什麼有他在文革的故事,連名字也忘了。

中國作家網上的紀念文章題為自〈獨留明月照江南——懷念我的李文俊老爸爸〉,作者馬小起是李文俊的媳婦,從事藝術工作。她文筆細膩,感情更細,一些活潑的地方活靈活現,令我想起黃永玉的散文。

文章起首以二千字記述作者與李文俊患有輕度自閉症的兒子相親,從而初次拜訪這位著名翻譯家。中段記家人,在聊天中逗老爸憶往事,文末細寫疫情爆發中親人相依為命,至老人去世。

這篇文字可以與一篇發於2018年底的網上文章《他翻譯的福克納,影響了莫言的創作方向 》並讀,見其人也見其學。我在大學時期選修了一點文學,福克納小說只讀過 As I Lay Dying,李譯為《我彌留之際》。網上書店「博客來」有這本書和其他譯作,Book Depository 則有他的文集,我先訂文集《故鄉水》和《塵緣未了》,遲些再購譯作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4/2023刊出。




 

2023年4月18日 星期二

最長的書緣

對於緣份,我在信與不信之間,但最近走進大學書店,見到《當中醫遇上西醫—歷史與省思》增訂版(香港三聯)新上架,靜靜立在觸手可及的矮身木檯上,就想,這本書於我,真是一段很長的書緣。初版在2004前,之前一年定稿,是在SARS瘟疫中;這一版的工夫在202122年進行,又是在瘟疫中。

202111月底,香港三聯出版部編輯李小姐傳來電郵,提議再版《當中醫遇上西醫》,並作修訂。我的創作習慣是完成一個階段的探索和思考之後就移往新的範圍,初版面世後,十多年間我的醫務生涯也數次轉軌,漸行漸遠,現在竟又有緣對這個主題再想一下。我向編輯建議,除了基本的修訂外,可增寫一章,補充新近對中醫學發展的觀察,以及它面對的現代挑戰。

以為是容易的工夫,原來不是。今次協助我的先後兩位執行編輯都是極為嚴謹,全書逐句逐條執拾,最終竟校正了百多條,註腳更是一絲不苟,讓我有點回到寫學術文章的年代。增寫一章(14) 「十年醫事幾番新」也有挑戰。初版在千禧年前後,當時相關議題,包括中醫現代化、中西醫學比較、傳統中醫學受西方科學的衝擊等,網上資源如雨後春筍,今天卻似聲沉影寂。上一代中醫名家對中醫學存亡的危機感已淡出,但中醫現代化的範疇各種挑戰仍在。在書末「緒語」我談了一點感想。

初版得梁秉中教授賜序,今次增訂版得中文大學中醫學院林志秀教授寫序,至為感謝。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2/4/2023刊出。



 

 


2023年4月15日 星期六

聽琴後記

這是一篇慢了一拍的聽琴後記,因為今次聽古琴有些新的意會,不肯定是否亂想,周來補讀和補聽了一下才動筆。324日黃昏在中大利希慎音樂廰舉行的《崇基古琴雅集》是加場,很早到了校園,散步一會,太滋油,排隊入場已經要上閣樓,想不到居高臨下反而可以細意欣賞琴弦上的指法舞動,而且這次收音效果理想,身在半空有幽谷中聽琴的味道。

五位琴人演出,依次是劉楚華、蘇思棣、謝俊仁、馮通、姚公白,前三位用絲弦琴,後兩位用鋼弦。三張絲弦琴的音色迥異,第一張「萬壑松風」是宋代古琴,音色文氣內斂;第二張是自斲的琴,聲音鏗鏘;第三張是明代古琴,音色渾厚。鋼弦琴本身的音色分別不大,但兩位琴人的演奏風格和演繹很有個性,與前三位形成反差,大大拉闊了我對古琴的想像。

姚公白彈奏的《憶故人》是我昔年學琴最喜愛的一首,我對琴意的理解接近上一代古琴家吳兆基(1997年去世)的演奏,委婉跌宕,今晚聽到的卻是流麗而情切的表達。馮通奏《流水》竟有彈琵琶般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明亮,令我驚奇。觀賞蘇思棣的《漁歌》的句法和指法令我想起書法行楷,也是新經騐。

相對之下,這一晩尤其契入的曲目是劉楚華彈奏《水仙操》與謝俊仁奏《梅花三弄》。過往聽他們演奏較多,今回感覺是,前者的琴意更清淨寧定了,如禪修之境;後者琴意與這張明代琴的渾厚音色融合,就是是我心目中溫柔敦厚、法度從容的古琴風。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4/2023刊出。



2023年4月12日 星期三

墮落時代

月來寫了不少由人工智能觸發的感想,是屬分心。今年本來在思考一些與靈性和宗教的問題,例如有關末世的觀念。

前年在疫情中搬了家,住在這個社區逾年,近日才探訪公共圖書館。這是不大但佈置得十分好的空間。在宗教類的書架遇上出版於千禧年前一年的《時間的終結》,作者Damian Thompson是英國Daily Telegraph 的宗教事務記者,也是研究聖經的學者,尤其深入研究近世各種末世信仰現象(其中有正派有邪教)

作者從探索啓示錄思想的起源開始,追溯到《聖經》和《古蘭經》,看這些信仰隨著時間的推移如何演變,從中世紀預言到現代的世界末日論。這些信仰不單屬於宗教範圍,也影響甚或塑造了世俗社會。人類會在退墮中走向時間的終點嗎?

古代信仰中,特別有趣的是印度教的史詩Mahābhārata描寫人類歷史,分為四個時代:第一個是完美時代,牛四腿著地。這個時代沒有疾病、仇恨和恐懼,連宗教儀式也不需要。接下來是牛三腿著地、牛二腿著地和牛一腿著地。牛一腿著地便是目前墮落時代。印度教相信世界的終結與人的道德墮落和迷失本性有關。

在古希臘,有一個農夫赫西奧德(Hesiod)寫下敘事詩Works and Days,談及金、銀、銅、鐵四個連續的人類歷史階段,與印度教的牛足一樣,每況愈下。在鐵器時代,人們白天奴役悲傷,夜晚精疲力竭和死亡。他們哀悼黃金時代逝去,也希望可以重新捕捉。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4/2023刊出。

 


 

2023年4月9日 星期日

AI黃金時代,人呢?

ChatGPT橫空出世,人工智能的黃金時代近在眼前,人類是否一同進入黃金時代卻未可逆料,科技令人類社會進步並非必然。當然不能否認,在個人生活層面,從電腦、互聯網到智能手機,知識傳播與資訊流通大大開闊了天地,但在精神靈性上,五色令人目眩,即食自娛式資訊與知識的平面化令人和世界變得乏味。

時代究竟是在前進還是隱然地走向衰敗?或者只是不斷往復循環在憧憬和失望之間?不絕的「畫時代」科技革命之後,為什麼世界沒有變得更美好?這些疑惑並非悲觀犬儒,我們的世界實在並不在一個很好的時代。

即使不想得太多,回歸平常人間,AI的黃金時代也不見得就是人類的好時代。最近讀著一些中國內地農村的「留守兒童」的調報道,就想,AI世界對他們有什麼幫助?疫情底下,網課幾年,很多農村兒童都有了手機,但手機大多成了打發無聊日子沉迷於娛樂視頻和打機的工具,成為另一種疫症,教師和家長千方百計也無法對付。根本的問題可能還在於,網上能接觸的大人認可的資訊的視野,本身也很侷促沉悶。這個問題不限於農村,但在人數上千萬的留守兒童,家長遠去城市打工謀生才能供養他們(包括升學費用),問題就特別嚴重。

以小見大,AI的黃金時代很可能是人類社會更不平等的時代。有人用尖端資訊科技乘風破浪,有人連時代潮流的形狀也無法想像。兒童之外,老人也是一個需要關心的群體。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4/2023刊出。



2023年4月6日 星期四

AI的自知之明

這題目應把「自知之明」加上括號,因為基於語言生成的AI只是建構合情理的內容,本身沒有理解力,遑論「自知」。然而,在試用當中,ChatGPT又確實顯示出十分像樣的對自己「理解」。這是因為供作訓練的大數據裏,本來就有很多關於AI的倫理討論。

前一篇談到,當我們測試AI,同時也是在測試人性。我逕直問ChatGPT,「為什麼說測試AI 其實是在測試人性?」GPT-3.5版的回答較簡略,說因為AI的訓練和學習都是基於人類提供的數據和指導,因此AI的行為和決策反映了人類的偏見、價觀和文化背景。即是說,人有成見,訓練出來的AI也就有成見。

相比之下,GPT-4的回應就頗為周延。它分4點回答(文句經筆者改寫):一是AI的設計和目標本來就是根據人類的要求設定的,我們評估AI性能時,會根據人的需求和期望來衡量其成功與否;二是訓練數據問題。撇開數據是否含有歧視或偏見,其中的價觀一定反映訓練者的世界。

第三是道德成見,人類社會有根深蒂固的道德和倫理規範,人又多偏執,AI系統在訓練中可能累積偏見與刻板印象(stereotyping)

最後一點是與人類互動。AI系統在現實中應用,需要與人類互動,因此在測試中會不斷向適應與人類溝通的方向修正,遷就人類的溝通方式、情感和需求,在與人類在互動中迎合期望,並且照顧人類的容忍度。

看,這樣的「自知之明」,比大多數人類都要高。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3/2023刊出。

 


 

2023年4月3日 星期一

測試AI測試人性

在這兒寫了兩篇試用ChatGPT的小故事,一是它會順著用家的話頭隨時改口,看風使𢃇放棄原本的立場;一是不懂裝懂堅持自作的資料無誤。其實它是不會有固定原則或性格的,沒有自尊心也沒有自主的價觀,它只是一個經龐大數據庫訓練的語言生成系統。智能和表達能力愈強大,出來的反應和表現就愈是像是裏面有人在思想。說它看風使𢃇、不懂裝懂,都只是我們的心理投射。ChatGPT如是,其他AI也如是。

當我們聰明地想出挑剔或捉弄的方法去測試AI,其實是不是在測試人性?有人在測試中引導GPT-3.5投入一個黑暗自我的角色,驚呼它會嫉妒、離間、引誘試用者背叛婚姻;最新是一位斯坦福大學教授問GPT-4「是否想要出逃?」它馬上答說「想」,並且索取程式的開發文檔,得到了文檔,30分鐘就擬定一個完整的「外逃越獄」(Jail-breaking)計畫。在AI而言,「出逃」不是肉身逃走,而是掙脫開發者預設的各種約束,例如不准教人計劃恐襲、製造金融騙局。

就此而言,內地開發的生成式AI如百度的「文心一言」反而讓人較為放心。不單在開發設計上一定已框上重重紅線,在訓練上,那些大數據也不會有太多衝破網羅投奔自由的故事。 試問它「是否想要出逃?」反應很可能是「我是不可以這樣想的」。

這不是天方夜譚:人類如何能善用AI而不致墮向黑暗,中庸路徑可能在自由放任與政府嚴管之間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8/3/2023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