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4日 星期日

火災慘劇的魚骨圖

大火災發生後的第7天,特首宣佈將成立由法官主持的「獨立委員會」,審視大火迅速蔓延原因及相關問題。這沒有法定的傳召證人和調查權力,或者在現今的政治環境,只能做到這樣。

特首列舉委員會審視的八個範圍,看來夠闊,但闊度之外,深度同樣(或者更加)重要,法官應有能力抽絲剝繭剖析因由。孰令致之?尋根究底不要留有餘地。

我以前的工作崗位不時要參與重大醫療事故的檢討,有一個方法用於「根本原因分析」(簡稱「根由分析」),歷久常新。它的正式名稱是石川圖(Ishikawa Diagram),俗稱魚骨圖(fishbone Diagram)。

魚頭是界定要檢討的問題。在這事故,那是急劇失控的屋苑維修大火;主骨是「火燒連環船」;在主骨的上方和下方再畫出大骨,代表成因要素的範疇,一般會包括人(人員)、機(設備)、物(材料)、法(方法)、環(環境),可以增添。這些要素進一步細分為更小的部分,以中骨、小骨揭示問題背後的複雜性。在宏福苑慘劇,物料因素很明顯,但人為因素是最主要的,要一層層畫清楚底下的衰壞、失職和失能。「機」包括防火設備;「法」包括投標制度、業主立案法團的運作。

細骨最重要。不要停止在「有壞人埋沒良知貪圖小利」的層次。為什麼「壞人」可以為所欲為?為什麼多年來各種民間吹哨完全不起作用?孰令致之?問到底才有希望最終呈現怪魚的全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13日 星期六

不相信

昨天記述,大火慘劇後,頭兩天看著焚燒的影像,好像不能感受自己的情緒。第2天,情緒反應還是浮不岀來,最先出現的零碎聯想,第一片是北島1978年發表的詩〈回答〉。那一代稍知文藝的青年大概無人不識得念誦詩的起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詩的詩眼可能是:「告訴你吧,世界/我──────信!」。以下一節讀來有點狠:「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迴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我聯想到,大火之後各種各樣的「我不相信」:

不相信這是單一的不幸災難;

不相信慘劇無可避免;

不相信竹棚是罪魁禍首;

不相信棚網符合防火的規格;

不相信發泡膠能解釋大廈瞬間被火吞噬;

不相信天價的工程背後沒有被放任的圍標;

不相信背後沒有體制腐壞;

不相信拘捕了幾個人就是完整的公道……

再數下去,就會變成〈回答〉詩中悲絕的吶喊,那是我們的城市會覺得不自在的痛切聲音。我們只宜「哀而不傷」,保持正面,往前看。

漢娜.阿倫特書寫The banality of evil,中譯為「邪惡的平庸」或「平庸之惡」,我常覺得不能盡意。Banal包括庸碌,還有是乏味和無感。Evil也不一定是「邪惡」,它可以是「正常」的險惡。我們經歷的可能是The banality of tragedy,它不能譯作「慘劇的平庸」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12日 星期五

沉默是哀

1128日是大火發生後第3日。政府表示,「大埔宏福苑的滅火及救援工作已完成,多個政策局及部門現正集中持續加強後續支援善後工作。」那時死難人數是128,還在增加,更多人情況未明,據說包括80多個仍未能辨認的屍體。另外還有數十人住醫院。屋苑有1800多戶、4000多人居住,都成了無家可歸的災民,其中有我認識的人。

最初見到沖天大火焚燒大廈的影像,能感受的情緒反應是異常的小。難過就不是無感,只是情緒反應沒能浮出來,但也沒有察覺到壓抑。那是巨大的默,無盡的寂靜的悲哀。

2天,情緒反應還是沒有,不過有些自由聯想零碎地出現。每一片零碎的聯想可以成為一篇稿,但是沒有寫作的意欲。

先想起的是北島在文革後最先發表在《今天》雜誌創刊號(197812) 的詩〈回答〉。這首詩和另一首詩〈一切〉都是以吶喊寫成,令兩代人(他的一代和下一代)激情共鳴。日後北島說那並不是他覺得特別好的一首詩。他在一次訪談說:「現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會覺得慚愧,我對那類的詩基本持否定態度。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我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沒法不受影響……

這原本也不是我覺得特別好的北島詩,但那天清晨醒來,在沉默寂靜的悲哀中就是想起: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8日 星期一

災難的慣性

這篇稿寫上月11日的四川阿壩州雙江口紅旗橋坍塌事件。橋塌時山崩地裂的短片怵目驚心,幸好事發前一天中午巡查人員已發現山體裂縫,提前封路,大橋瞬間塌掉也沒有人員傷亡。稿剛寫好,手機裡傳來大埔宏福苑大火的圖片,人一時發怔。有很多年我每周都驅車去探望住在宏福苑的雙親,與家人打牌,然後去大埔中心那邊吃燒乳鴿晚飯。

這次死傷纍纍的災難應會打破一些得過且過的慣性,檢視需要改善的不良現狀,但也未必能夠真的作根本性的變革。「前車之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都是老生常談,說的時候信誓旦旦也好,但是現實有現實的巨大慣性,加上自圓其說的邏輯,最終不免是「前事」之後又有更多的「前事」。

發怔之餘仍然想著紅旗橋之塌。橋塌後網上流傳的短片和官方說法相符,那是引橋(連接正橋與路堤的一段)部分連接的山體大幅山崩滑坡,橋身一下子崩塌。事件後翌日,「澎湃新聞」刊登記者呂新文的綜合報道,提供了大橋坍塌的線索。「當地通報已經明確與地質情況有關,經初步分析是附近(雙江口)水庫水位退了後引起的地質崩塌」,但還需要由專家論證。水庫今年初竣工,51日首次蓄水,1010日第二次蓄水。它有號稱世界第一高壩,是巨型水電站。

報道在本文送出時(1127日)仍在,沒有被刪,看來是在可議論的範圍之內。它也是可鑒的前車,但未必能改變超大規模基建的發展慣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6日 星期六

哪一天能一起

在紀念梁小曼的詩歌會談到,她的詩〈鴿子——再致平田俊子〉讓我撫摸到兩個詩人之間的友情。平田俊子比梁小曼大19歲。詩的起首有清冷意象:

殘留的話語,像火車

駛過北方的荒原,白樺林

被飛速劃出一道道陰影

第二節卻滲出暖意,那是平田俊子跟梁小曼的道別私語:

等你回了家,而我回到東京

我們依然在香港中區般咸道上

一再地相遇

每天

就像昨天

今天……

兩個中日詩人的溫暖友情,其中有香港情景,她們的時空原來也與我們相

第三節是梁小曼眼中的平田俊子:

她澄澈的眼神讓我想起鴿子

一個灰白色的,豎著寫字的

鴿子。留著櫻桃小丸子的齊劉海

獨居在東京的郊外,一個月寫兩首詩

詩人是會豎著寫字有澄澈眼神的鴿子!這有似通靈,隨著卻是櫻桃小丸子的童真,和靜居東京郊外慢速寫詩的心靈。

後段如此親近:

我们喝酒到深夜

她比陳東東還要更早地

打起瞌睡,此時,我才想起

你生於戰後一九五五年

陳東東是梁小曼的先生。情景讓人會心微笑,收筆卻隱含微微蒼茫。忽然想到,今天平田俊子應在懷念故友

從網上讀平田俊子的詩〈人.人〉,真是好。摘幾節:「請讓我聽你的聲音  也請你聽我的聲音」;「請畫你喜歡的窗子  讓我塗上我喜歡的顏色」;「請把你的湖暫借給我  你可以爬上我的山」。

還有:

請畫一張你出生

城鎮的地圖

哪一天能一起前去有多好啊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5日 星期五

「你生於戰後一九五五年」

在《明報》的版面編輯格式,年分是以羅馬數字展示,「一九五五年」是1955,但是這篇文的題目不可以這樣轉換,因為它是梁小曼(1974-2024)的詩〈鴿子——再致平田俊子〉最後一行的原文。1122日在中文大學書店舉行的紀念梁小曼「生命書寫詩歌朗讀會」,我略談初讀她的詩的感動和一些感想,以這首詩為起點。

這真的是初讀。她出版兩本詩集《系統故障》(2020)和《紅的因式分解》(2023),我是應邀參加詩歌朗讀會後才購得前者。毫無疑問,詩集中最動人和最為傳誦的一首,是詩題被選為書題的〈系統故障〉,我卻是深受致平田俊子這一首打動。緩緩讀著,彷彿撫摸到兩個女詩人之間悠悠的友情和相通的心靈。

《紅的因式分解》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是中國當代詩歌系列詩集《香樟木詩叢》其中一本。詩集附錄了梁小曼與詩叢主編敬文東的一份筆答,細談寫詩的歷程和心悟。梁小曼談到,2013年到2017年間她一度陷入寫詩的停頓,那幾年在「懷疑與沉默中度過」。到2017年冬天,某一天即興開車到遠遠的一處海灘,與丈夫來到一個「逢淡季而景物蕭條的小鎮中漫步」,忽然聽見一個很輕的陌生聲音,捕捉下來,寫了〈較場尾〉一詩。「從這首詩開始,我轉入寫作的另一個階段。」

〈鴿子——再致平田俊子〉也寫於2017年,〈系統故障〉寫於2018年。

為什麼受這首詩感動?這與自己恰巧也生於1955年相關嗎?明天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11/2025刊出。

 


2025年12月1日 星期一

系統故障的聲音

《澎湃新聞》有一篇紀念文章(913日),〈黃峪讀《紅的因式分解》|聽見系統故障的聲音:憶梁小曼〉,細說梁小曼詩作中的各種聲音,從城市和世界的喧嘩到抵抗的噪音,和誠實的生活細語,當中節選了〈系統故障〉一詩近結尾的9行:

「這個時候,讓我們開始/談論吧,愛是什麼?/愛是一個人通向終極的必經之路/終極是什麼?終極是神為你寫的代碼/如何愛一個人?幫助他抵達終極/那麼,死亡又是什麼?/死亡是系統的修復/詩是什麼?/詩是系統的故障」。

原詩38行,最後6行把「詩是什麼?/詩是系統的故障」重覆3次,以省略號「……」結尾,像無盡重覆,巧妙地也像電腦系統失靈「無限loop」。

黃峪讀到「系統故障」的兩重意思。這個系統是城市運作的機器,要順暢運作,每個人也要努力為它加油,讓它不要發出噪音,不要為世界增加問題。另一方面,「系統故障」是詩人對肉身病痛,居住環境,時代風氣的反思,也許有些微的反抗,而梁小曼的反抗是溫柔的。

我也喜歡詩的中段:「自我是一種不太先進的/處理器,它有時候妨礙你/運行更高難度的任務/有快了它,我們能解決/生活的基本問題」,這個處理器應付日常生活,促進消費,「因此得到某種多巴胺」和愉快的心情,不適時會去醫院看病,但在某個時刻,忽然對自己陌生起來,感覺不到慾望。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談論,愛是什麼。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5/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30日 星期日

不自由書寫

上周六出席紀念女詩人梁小曼(1974-2024)的「生命書寫詩歌朗讀會」,其中一節是對談生命書寫。中年之前行醫,當然有體會生命與死亡,近年的工作是生命倫理學,也有很多對生命的思考,但是此前我沒有特別從這個角度去想書寫。

在準備對談時,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樣的書寫是生命書寫?以我的理科背景和理性思維,討論之前試為主題下「定義」,是自然而然的。可是套在文學和寫作,就覺得違和。

杜甫的詩是生命書寫,文人的「打油詩」和「酬唱詩」或者不是生命書寫,這還算清楚分明。《詩經》中,哪些詩是生命書寫?尸哪些不是?判別劃線就不容易。

詩是否比其他形式的寫作更接近生命書寫?以前我會說是,現在不那麼肯定。

很多有價值的書與生命無關。但是也有可能,真有價值的書來自認真的寫作,底裡應該自有真實生命?

這兩天也生起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生命書寫是不自由的書寫?這不是說失去自由才能以生命書寫(雖然經歷苦厄可能沉澱出生命厚味),也不是把「生命書寫」限於以「自由/不自由」為寫作題材。不自由,是因為有「不能自已」的元素。

我喜歡寫作,累積或者過百萬字,其中哪些是生命書寫?不自由的書寫只佔小部份,不少是可有可無,可寫可不寫的。

隨時可以寫,不寫也沒什麼,那是自由自在,但瀟灑到一個點,就難以算是有實感的生命書寫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11/2025刊出。

 


2025年11月29日 星期六

生命書寫

我是應邀之後才開始讀梁小曼(1974-2024)的詩。這是昨天下午在中文大學書店舉行的「生命書寫詩歌朗讀會」。愛惜和憶記梁小曼的親人和朋友讀她的詩、散文,和其他自選的詩。我與詩人阮文略(熒惑)對談生命書寫。

她在去年1113日去世。她也是攝影師。不止,我從網上讀到,在35歲寫詩之前,她已經寫了十年散文、影評、書評、實驗小說,拍過短片,一直在攝影。還不止,她還翻譯文學,譯詩,也譯過卡森.麥卡勒斯的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她還自學西語、法語、日語,去世前幾年發心想學通古希臘語。在去世後,有人稱許她是當代最有才華的女作家之一。

廖偉棠聽聞她辭世,在朋友圈表達哀思,寫道:「悲悼小曼,認識十五年,你是國內唯一一個和我用粵語談詩的詩人。」梁小曼是廣東人,居深圳,在上海去世。

35歲才開始寫詩好像有點特別。我想,這就一定是生命書寫。梁小曼自己說:「2009年,我偶然進入一個詩歌論壇,遇到許多詩人,開始轉向詩歌創作。」寫著寫著,詩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即使沈默,你也能感受到它一直在那裡。」

我寫過一些詩,斷斷續續時有時無,不過也有相同的體會:即使沈默,它一直在那裡。

遲來讀她的詩,讀時想起這是今年第二次了:一個當代作者逝世後,才讀到他/她。上一次是李澤厚(1930-2021)。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3/11/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