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1日 星期日

顧儀容直至最後

讀到日本厚生省一些統計日本人死亡的場所,死亡的之中,「自宅死亡」的比例,從2019年的13.5%明顯增加202117.2%,醫院死亡比例從71.3% 降到65.9%。在非醫院的護理機構死亡的比例也有上升。手邊高柳和江《生死自在》書中有1990年的數字:那一年在,全日本有75.9%的人在醫院去世。

這是好的趨勢。不是說在醫院離世就一定是不好的死亡,但得承認,不計病痛,生命去到最後階段,要保持基本上企企理理乾乾淨淨的儀容都不易,在病房尤其難。

高柳和江說,一些老人醫院規定,一入院,「女病人就得剪短頭髮,穿上統一的睡衣。整個病房就給人單調、毫無生氣的印象,住在這種地方,心情還會好嗎?」我心想,吓,穿病房睡衣也不接受?

有一個這樣的故事,作者還是實習醫生時,有一回負責照顧一個30歲左右的患胃癌的女病人。這位女士幾乎隨時隨地也保持易用儀態,躺在病床上也端莊優雅,頭髮梳得整齊,病房從來沒有絲毫混亂。她心想,這麼好的人,應該會有很好的臨終吧?但是後來病情惡化,病人再也無法保持病房的整齊,毛巾掉落在地上,人無力橫躺在病床上。到了生命末期,整個人顯得很「難看」時,她的丈夫對女兒說:「你們不要覺得意外,媽媽之所以變得如此邋遢,完全是因為生病之故。」

在日本文化,在人生最後的日子,儀容依然是尊嚴的重要元素。香港呢?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4/2024刊出。

 



2024年4月18日 星期四

畸形的醫療資訊同心圓

說高柳和江是「日本醫療女先鋒」不算誇張,她的文章直接面對病人和公眾,以曾在科威特行醫的視野,不時點評日本醫療文化的毛病。那是90代初,今天是否已經改善?一個重點是醫生權威地爲病人作重要的醫療決定,不予討論餘地。

她在1987年回國後,對日本醫療的觀察是,除了少數不怕病人東問西問的醫生,大部份醫療人員在面對病人的詢問時,都會不自覺地露出「反正你也不太懂」或者「連基本常識用語都不知道,怎麼講給你聽?」的態度。醫學書刊通常只刊登權威的成功案例,沒有患者的視角,也沒有對實際事例的完整介紹。這在癌病治療尤其嚴重,資訊傾斜向最新最厲害的醫療方法,病人很難確切掌握自己的病情,亦無法從主治醫生口得到。

高柳和江說,如果主治醫師總是不給病人選擇,病人可以選擇其他醫生,原有的主治醫生必須將病歷與資料交給病人。在90年代的日本保守的日本,這是前衛的觀念。

她談到一個例子,日本有一個名嘴,因胃癌的治療併發症而過世。在病情醫無可醫之下,醫生還為他「摘除內臟3公斤之多」,引起爭議。她問,為什麼到這一個階段,仍然不放手讓病人出院回家?當時醫學界開始有人提倡「醫療資訊同心圓」,她慨言,日本的醫療資訊同心圓是畸形的。

醫療資訊同心圓是一個現代概念,強調醫療資訊需要在醫療團隊和相關利益相關無縫互通,讓病人可以作最佳的護理和臨床決策。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2/4/2024刊出。

 

2024年4月15日 星期一

該出院便出院

高柳和江《生死自在》是101則對日本病人面對死亡的提示和提議,其中一篇題為〈該轉院便轉院〉,「轉院」應是誤譯,因為全篇講的是,即使在病患的末期,不得不住院,也不要放棄(即使是短暫告假)出院實現心願的機會。

有些病人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便灰心喪志。反正已經沒救了,還能做什麼呢。「我總是勸病人,想做什麼,不要客氣,盡量提出來。」高柳和江說。

「如果病人能親口講他希望做什麼事,最好不過。不然,用手寫也很好。」於是會發現病人的各種希望。日本的病人去世前會有什麼希望?有這些:

「想和家人一齊用餐。」

「想穿漂亮點,嗯!到飯店去喝茶。」

「想去看海。」

「我覺得好幸福。真是感謝大家……好想把這句話告訴大家。」

願望說了出來,就不要放棄實現的機會。高柳和江說,當然理解,有時候醫師正在為病人進行治療,實在不方便外出,但(當年日本的醫院)通常的情況卻是,會以院方沒有多餘人力照顧外出的病人或時間不允許等理由,一口拒絕。

高柳和江建議病人不妨多花點時間和院方溝通,或者仍有轉機。「畢竟與其躺在病床上等死,不如到外面痛快地過日子。即使不幸就死在請假外出期間,也沒有什麼怨尤。」尤其是,在一些迴光返照病情突然轉好的例子,不好好把握,病人可能真的要「抱憾終生」了。醫院還是不准,怎樣辦?乾脆辦理出院好了。她說。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4/2024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4/2024刊出。

 

2024年4月12日 星期五

唱著歌去世,好啊!

高柳和江《生死自在》有一篇〈這種死法很特別一唱歌,好耶!〉。直稱為「死法」,有說一是一的風格。

她知道有許多病人邊唱歌邊離開世間的例子。其中之一是日本最權威的「國語詞典」《廣辭苑》修訂者新村猛教授。這是一個真正的好故事。

新村猛原是法國文學專家,從《廣辭苑》 1955年第一版以來,40年之間毫不間斷地做這本辭書的增訂工作。1992年第四版發行前,他一面看稿,一面感嘆,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隔年,他病倒,是他小學之後75年來第一次入院。這次入院檢查倒沒有什發現麼大毛病。據說當時護士為他裝靜脈點滴時,他還好奇地問在旁的親友,「點滴」這個名詞在字典中有嗎?

後來,他在87歲時過世,到生命最後一刻,意識還很清楚。

從去世三周之前,新村教授便大聲唱法國革命歌:《國際歌》、《我的國家》等。唱久了越唱越小聲,變成輕哼,有時一哼就長達30小時。他最後唱的是一首軍歌其中有告別意思的一節:「此後雖有餘心,但身已力有未逮。唱完了此句『再會了!我的朋友』,只怕得就此告別世間了。」

網上看資料,新村猛教授生於1905年。算一算,日本侵華時他三十多歲,不知道有沒有被召入伍?他卻是一貫反戰的。二戰前,他在京都以大學教授身分參加反法西斯主義運動,被捕入獄。戰後,他對推動和平運動依然不遺餘力,至去世前仍未忘懷。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4/2024刊出。



 

2024年4月9日 星期二

日本醫療女先鋒

我相信高柳和江醫師必定是一位特別獨立的女性。網上沒有很多她的生平,幸好現在找日文資料再譯為中文也可以信手拈來。試想想,她在1970年從神戶大學醫學部畢業,成為註冊醫生時,不單是日本,相信在香港以至全亞洲也是男性醫生主導著整個醫學界。而她畢業實習後隨即攻讀外科醫學博士,1977年成為小兒外科專科醫生和醫學博士。外科在傳統上又是一個男性主導的專科。

然後竟然遠赴科威特工作十年,先任小兒外科高級住院醫師,後任醫院的外科部長,1980年任科威特國立伊文西納醫院小兒外科部長,1987年回國。

這時她應該是四十出頭。這樣厲害的履歷,回國後卻又逐步轉軌去研究醫療質素管理。她採用Donabedian model,以「結構、過程和結果」三個要素作為醫療系統質素的基本結構。這也是醫管局在90年代通用的管理框架。

然後,也許出人意外地,她研究和推廣的醫療理念轉向非常平易近人的關心(自在地)死亡的題目,以至「笑與健康/疾病/死亡質素」的關係。

這樣一個獨特的醫師,當她溫和但是銳利地批評日本的醫療文化和醫患關係,你自然想細聽。這不只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簡直是他山之「玉」可以攻我們的「石」。例如她會直接說,即使末期病患住院,病人也不要放棄請假回家實現「夢想」的機會。不要接受院方隨便就搪塞掉病人的要求。(《生死自在》,頁40。)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4/2024刊出。



2024年4月6日 星期六

死亡不自在

承認死亡的存在,坦然面對甚至接納死亡,早作準備,現今都不是禁忌了。當然也可以說,談何容易。近日讀了一本二手書,高柳和江的《生死自在》(蕭志強譯)。原著在1994年面世,譯本出版於1996年,完全過時了吧?卻沒有。書的副題是「勇敢面對死亡101法則」,我看最少有7成還合用。

就算7成有用,為何要看書齡30年的老書?何況還有文化差異?

高柳和江是一位兒科外科醫生。完成醫學博士學位後曾在科威特的醫院工作10年,回國後(應是80年代)從臨床逐步轉軌向醫療管理學領域,研究醫療質素。1992年她在日本醫科大學設立了日本首個醫療管理學教室,被任命為副教授。千禧年前後她對「笑與健康」的研究受公眾注意,出版著作推廣:每天笑幾次,可以提升免疫力。她說,笑能改變人的意識,就算再艱苦,難以發笑,也要試著找到微小的事物讓自己笑。如此做,「心情勢必湧起一股溫暖,也能夠愛自己的人生。」

《生死自在》是較早時期的書,主要不是教人笑對死亡。寫書時,她在大學附屬護士學校開了一門醫學通識課,和學生討論死亡,有口碑。媒體以「不再害怕死亡的方法」為題,將內容介紹到社會,引起迴響。

作者在外國生活和工作過,回國後對日本醫療迴避死亡的普遍現象有所批評。為何死亡不自在?她下筆以小見大。我的閱讀角度是當年日本人如何死亡,43日起在本欄逐一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3/2024刊出。  



2024年4月3日 星期三

春望,春的希望

從校園漂書得到繁體本1987年版的《唐詩三百首新譯》。先讀杜甫《春望》的英譯,很典雅。《春望》可能是外國人最容易欣賞的杜甫詩,國破山河在,恨別鳥驚心,是人類能共感的悲傷。詩被一再重譯,網上見到8種,對照著讀有味道。

一個有心的譯本見於Wordpress100tangpoems。博客在翻譯之外,附有給英語讀者簡潔的背景說明:安祿山之亂,長安城破,詩人與朋友離散。「國破山河在」譯為Our Land breaks, though the hills and rivers live on,平實;「恨別鳥驚心」譯作I hate goodbyes and startled birds,別出機杼。這也有說明:Startled birds suggest hurried goodbyes(驚起的鳥暗示匆匆的別離)。

說「有心」,因為在貼出這首譯詩之時(2022年),譯者想著烏克蘭被俄羅斯入侵而國破。帖文這樣收筆:I hate goodbyes, we all do. In the Ukraine, millions of mothers with children have fled to safety as husbands stay on to fight. (我厭惡告別,人人也厭惡。在烏克蘭,幾百萬帶著孩子的母親逃往安全區,而她們的丈夫留下來抗戰。)

或者因為深深的同情,譯者選擇把詩題《春望》意譯為The Hope of Spring。杜甫原意未必是「希望」。多數版本直譯為Spring View

漂書得來的1987年版《唐詩三百首新譯》把這譯為A Spring View,多一個「A」,我覺得是好的。這是一人一時一地有感,所感所想通向其他時空的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8/3/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