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7日 星期六

聖潔的衣裳

近來慢讀新詩,「年紀大」記不住,未能隨時念誦,但日常生活中有時遇到一些事情,就會想起某一首詩。不是太有邏輯的,只是因為在其中某處見到微妙的關聯。像周日看奧運女排决賽,拼搏扣人心弦,勝出之後,全中國包括香港把各式頌讚詞堆在郎平教練與球隊身上,我無端想起馮至(1905-1993)一首詩。
詩題為〈我們的時代〉,寫於抗日戰爭中。馮至當時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西南聯大)外文系任教德文和文學,寫詩、寫散文。西南聯大是戰時的臨時大學,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三校合併,遷往大後方保存教育和研究的命脈。在日機轟炸、通貨膨脹的惡劣環境下,開出燦爛的人文學術花朵。晚年馮至回想,那是他一生最珍惜的日子。
詩逾百行,開頭是:
    將來許多城都變了形體,
   許多河流也改變河道,
   人人為了自己的事情匆忙,
   早已忘記了我們:萬一
   想到我們,便異口同音地
   說一聲:「那個艱苦的時代。」
   這無異遮蓋起我們種種的
   愁苦和憂患,只給我們
   披上一件聖潔的衣裳。
   ……
這像是預言。戰後三間大學各自復歸原地,西南聯大解散,人們只知道用粗糙的美好形容詞概括那個時期了。這或者是懶惰,或者是一種隔膜,或者兩者也不是,只是順應時勢、人云亦云的濫調。
而今,人們用陳腔濫調為郎平和女排披上聖潔的衣裳。女排的金牌代表了「上下一心、永不言敗的中國精神」。當年郎平被中國憤青斥為「叛徒」;其後她回來中國重建女排隊伍,經歷如何?克服了什麼?她的團隊又經歷了什麼?箇中故事難以知道。
或者孔子是對的,不患人之不己知。一個時代有一代人的努力,每一個時代都在遺忘過去。聖潔頌讚只是一件衣裳。我相信郎平也會這樣看。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6825日,經修節

圖片來源news.xinhua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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