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4日 星期一

弘一法師的「悲」字

612日,年輕人和學生走出去以卵擊石流血收場那一天,我只在晚上九時許在面書貼了網上擷取的一個「悲」字,附上一句記述:
「忙了一天回家看過新聞,弘一法師圓寂前寫的四個字在這一刻剩下一個。」
弘一大師在19421013日黃昏圓寂於福建泉州溫陵養老院晚晴室。臨終前三天,他寫下「悲欣交集」四字,交給侍者妙蓮法師。這是他生命最後的絕筆。
一個得道者行將從輪迴煩惱解脫,為什麼會說「悲欣交集」?一般的理解是,「悲」是悲憫眾生之苦,「欣」是自身得到解脫的喜樂。我覺得未必分得這樣開。觀照自己一生,感受與眾生相連,人生有情,那一點不捨也是慈悲。
當晚沒有這種哲思,只是看著這個「悲」字,久久移不開眼睛。我見到它的行筆結構,奇妙地,完全就是當下的香港。他的書法常是文氣而雍容,恬靜而靈動;這個「悲」字卻並不如此。「悲」字由上「非」下「心」合成,這個「悲」字的上下部分相隔得很闊,但又像互相舞動,亦迎亦若拒,有隱然的張力。
初看「非」的部分想起排放置的鐵馬;側頭細看,卻十足便是巨龍的頭。「非」在上是北,「心」在下是南;「非」的正中兩豎的筆力剛勁異常,龍頭夾著風雷自北方向南俯衝;下面的「心」仿如一葉小舟大浪中晃動,上面那兩點像兩個船員在勉力應接,左右張羅。這些聯想,當然都是大腦的即興亂想,但是當時看得入神,真的見到整個香港的處境。
翻舊稿,原來千禧年我去過杭州,在弘一大師紀念館見過「悲欣交集」四個字的真跡。當年我的感想與今天很不同,寫下:「真跡比書中所見多了幾分顫動和蒼淡,有點將行未行,將大化而尚彌留的意緒。」境隨心轉,當年的中港的關係與今天也很不同。
紀念館還有法師五十五歲時題志的詩:「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2018年春天,這成為陳健民受審前在中大一個書院周會上給台下學生的勉勵說話。弘一大師的詩文和書法都合我意。如果他生當此時此地,不知會怎樣書寫?

原載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96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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