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以來,偶爾會覺得自己有了一點年紀。我是老人科出身,知道人的歲數年齡、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都是有分別的,並不一一吻合。這兩年香港激烈動盪,政治劇變,密集的變化催趕著心理時間,六個月一年兩年,一晃眼便過去了。前年反修例運動、去年COVID-19抗疫,多數時間只能作為旁觀者,偶然評論一下,總會保持著心理上的安全距離,即便如此,也有一種回頭已是百年身的感覺。
大學時期有一段時候我愛讀中國詩歌,特別選修了一門課,從《詩經》開始往下讀,讀到唐宋選詩。有兩句詩句我日後常常念誦:「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詩句見於《左傳》所引一首先秦逸詩,寫人生苦短,煩擾事多,等待黃河由濁變清,豈非痴想?我主觀理解為另一重寄意,人們苦苦等待政治清明的時代到來,不知要等到幾時。
上兩篇我寫朋友Z醫生先父的政治厄運,又想起這兩句詩。抗戰前他父親是年青有為的電機工程師,公費留美深造,1939年在戰時返國,被派往國民政府的中央試驗所工作,很快晉升為試驗室主任、修造廠廠長,並在南遷重慶的中央大學兼職教學。這段時期,作為國民黨員以及國民政府的一個專業人員,他曾被安排参加中央訓練團的訓練班。
在新中國,他的履歷是永遠洗不清的嫌疑。早在1953年「三反」運動時他已作了交待,至1966年文革狂飆,與國民黨的關係再次成了批鬥清算的重點。1967年夏天,他以55歲的年紀被派往華東電力設計院勘察室的工地,近乎接受勞改,捱至重病,當時在醫學院讀三年級的么子(我的朋友Z醫生)試著聽診,見似肺炎趕快送院,旋即中毒性休克,得抗生素治療而倖存。翌年他因從前的政治履歷被「隔離審查」數年。這期間長子於1970年3月在西安被迫害判處死刑,他自己身在華東被安排站在第一排觀看被送往刑場執行槍決的死囚。「隔離審查」等同坐牢,不同之處僅在於坐牢是公安局執行,而隔離審查是由本單位的專案組關押在自設的隔離室,24小時監視。拷問之下,終於屈打成招。
俟河之清,河幾時清?1974年,Z醫生的父親被通知審查結束;兩年後,惡浪滔天的十年最後以「四人幫」被粉碎而劃上句號。今天在香港進行的冷酷清洗幾時退潮?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1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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