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起已故的長者朋友張文達先生,就重讀了書架上他的幾本散文集。這些文章來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報章專欄,大半寫於70歲前後,現在我差不多是他當時的年紀了。人生各有軌迹,他那一代的經歷不是我們這一代可以比擬的,但我好像很早就能讀出他筆下的多層次的感慨。現在自己經過一些歲月,在一個不同的世道,重讀時,有些感知變成切身體會了。
1991年出版的《微念滄浪》,文章取自《信報》專欄《縱筆》。作者在自序中說,欄名來自「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
這是蘇軾〈前赤壁賦〉的起段。乘一葉小小的蘆葦舟,行於茫茫無邊的江面上,有人解為作者自覺人在天地間的渺小,是誤解。蘇軾記述與客人在舟上的對話,客人在感慨人渺小如滄海一粟,哀人生短暫;相反,蘇軾看天地卻見到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樂趣。
縱筆也像江上縱舟,自覺渺小是一種心態,自在享用江風明月是另一種。但是「自在」並不是客觀的自由。〈前赤壁賦〉寫於蘇軾剛從文字獄死裏逃生、貶謫黃州後第一年。在「烏台詩案」,他前半生的詩文多被搜羅,一字一句都是罪名。出獄後寫文章步步小心,不是自由的。
長者在書序中說「縱筆」也有「縱覽世態之姸,撫觀天下之變」的意思。書在91年出版,選篇沒有觸及「六四」事件,也沒有觸及香港當時的焦慮。縱筆觀世變不無謹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5/8/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