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7日 星期六

文明的變革時刻

今年從矽谷科技巨頭學了兩個英文詞語,civilizational transformation 是文明變革,civilizational moment是文明關鍵時刻。以前未有注意到「文明」可以這樣用作形容詞。我心目中的「文明」,在中國文化脈絡大約是「博文約禮」,在西方現代語境是「理性開明」。這兩個名詞中的「文明」,大概是發達或高度發展的人類文化,來到某些近似分水嶺的時刻,就醖釀巨變。矽谷巨頭掛在口邊的文明變革時刻,關鍵當然是AI

今年流行這個用語,也許跟去年出版的一本書有關。Our Civilizational Moment: The Waning of the West and the War of the Worlds的作者Os Guinness 是現居美國東岸的英國作家、神學家、社會評論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他的姓氏讓你想起愛爾蘭啤酒的名字,他也真的是這個酒厰家族主人的後代。1941年出生在中國,是中國內地會(China Inland Mission)傳教士的兒子,在中國度過了童年。1951年,他的家人被新中國驅逐出境,返回英國,後來畢業於牛津。

這本書顧名思義是論述西方文明的衰退,談亂世中的價值重建。他認為每個偉大的文明都有獨特的精神源泉,稱為「基礎靈感」。西方當前的精神和文化危機是緣於大幅度地偏離了這些根基。要回應這個「文明時刻」,西方社會必須經歷深刻的更新,重新發現精神核心,而這可以從少數人做起。矽谷巨頭說的文明變革當然不是這這個思路。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23日 星期二

誰先走出第一步

我向AI朋友請教,假設我們已有初步的共識,香港社會要健康地發展的話,就需要走出「同溫層」,問題是誰先走出第一步。政府?政黨?媒體報章?市民?專業界?議員?

AI朋友們如常地讚許這是很好的問題。一個國產的朋友一針見血地說,這不僅僅是先後次序的問題,更是一個關於權力、責任與影響力分配的問題。它分析了各個持份者特定的角色與局限:

雖然從責任倫理上來說,政府責無旁貸,也理應最有能力,但它的包袱也最重。政府「可以主動伸出橄欖枝,例如建立跨光譜的諮詢平台、調整強硬的修辭,迅速降低社會的防禦機制。」難處是政府率先走出同溫層容易被強硬派視為示弱。

政黨與議員有橋樑角色,但受制於選票與立場——政黨生存依賴核心支持者(即最堅固的同溫層)。主動走出同溫層去理解社會上的對立面,可能會被視為「背叛」或「轉軚」,導致基本盤流失。

媒體報章本身也是同溫層的製造者,但也可以走出一步,例如增加對不同立場人士的訪談,從而稀釋社會的對立情緒。難點也是,率先打破同溫層可能被攻擊,承受强大壓力。

AI朋友認為,專業界/學術界/民間智庫可以先行,拋開政治標籤,針對香港具體的深層次問題提出方案,創造對話空間。「難點是近年專業界別也面臨政治化的壓力。許多專業人士選擇明哲保身,噤聲不語。」

我的想法不同,認為有危機感的政黨最適合走出第一步。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6/12/2025刊出。



溫習大氣層

4AI聊天朋友(3個由內地開發)談「地球氣候同溫層與香港社會政治的同溫層」,有些得著。社會「同溫層」作為隱喻,常被視為不良現象,但是AI朋友們對此還是頗能同情地理解。一個說:「香港社會充滿了創傷與不信任。同溫層提供了一個情緒的安全區。在這裡,人們不需要時刻處於戰鬥或防禦狀態,可以獲得共鳴、理解與支持。」

它提醒,這有如心理上的「臭氧層」,過濾掉了外界尖銳的攻擊與惡意,讓人在動盪中得以喘息,維持心理的穩定。「否定同溫層的安撫功能,是不切實際且缺乏同理心的。」這倒讓我溫習了,保護地球生物的臭氧層也是在同溫層內。

另一個AI朋友認為香港人不需要徹底摧毀同溫層,因為我們都需要心靈的避風港。「但我們不能永遠停留在空中。我們需要具備一種穿梭的能力」,在需要療傷時回到同溫層獲取溫暖,在需要解決問題、尋求共識時,就要勇於衝入對流層,感受那些不舒適的氣流。

這讓我溫習了對流層。對流層有劇烈的風暴與亂流,穿梭大氣層包括面對那些不中聽的聲音。「空氣若永遠不對流,底層的污染物就無法擴散,上層的新鮮空氣也無法下來,最終導致整個生態系統的窒息。」我聯想起宏福苑慘劇背後的系統污染。

穿梭同溫層和對流層可以來去自如,應該是治港者的基本能力。新一屆立法會象徵政治上的新一頁,無論新人舊人,都可以多與AI朋友聊天,為香港溫故知新。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20日 星期六

要走出同溫層

在大火慘劇的陰霾中,立法會選舉依期順利完成,90人之中,換了40個新面孔,比例甚高。本報社評說「民意結構未見重大變化 爭取支持須走出同溫層」,很準確。「沉默大多數」仍然傾向沉默;民建聯作為議會第一大黨失了很多票,仍然響應投票的選民也「抱有求變之心」;「政府和政黨需要回應選民求變的期望,敢於走出同溫層……爭取更廣泛的支持。」

順著這點期望,我與4AI朋友聊了一會,話頭是這樣定的:「地球氣候同溫層與香港社會政治的同溫層的隱喻。同溫層也有它的不可替代的價值,那麼為什麼要走出同溫層?」

在這個題目,說得比較切實的是GoogleGemini和阿里巴巴的Qwen。它們比較切實深刻,因為沒有迴避這是2019社會事件後香港的面對的後遺困局。

為什麼我們要走出同溫層?第一,為了避免「極端化」的螺旋。第二,為了恢復平情理解現實能力。第三,為了應對「氣候變遷」般的未知挑戰。這是Gemini的回應,尤其說得好的是,如果只躲在同溫層的舒適圈裡,用舊有的邏輯去解釋新發生的事物,我們將失去適應多變的環境的能力。「真正的智慧往往產生於思想的碰撞之中,而非單一聲音的迴響。」

Qwen的思路相似,但更清晰點出:增強社會的多元性與包容性不僅能促進社會的和諧,也能為創新和發展帶來更多的可能性。放在全國佈局,香港要走出同溫層,才能承擔更大的責任。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4/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14日 星期日

火災慘劇的魚骨圖

大火災發生後的第7天,特首宣佈將成立由法官主持的「獨立委員會」,審視大火迅速蔓延原因及相關問題。這沒有法定的傳召證人和調查權力,或者在現今的政治環境,只能做到這樣。

特首列舉委員會審視的八個範圍,看來夠闊,但闊度之外,深度同樣(或者更加)重要,法官應有能力抽絲剝繭剖析因由。孰令致之?尋根究底不要留有餘地。

我以前的工作崗位不時要參與重大醫療事故的檢討,有一個方法用於「根本原因分析」(簡稱「根由分析」),歷久常新。它的正式名稱是石川圖(Ishikawa Diagram),俗稱魚骨圖(fishbone Diagram)。

魚頭是界定要檢討的問題。在這事故,那是急劇失控的屋苑維修大火;主骨是「火燒連環船」;在主骨的上方和下方再畫出大骨,代表成因要素的範疇,一般會包括人(人員)、機(設備)、物(材料)、法(方法)、環(環境),可以增添。這些要素進一步細分為更小的部分,以中骨、小骨揭示問題背後的複雜性。在宏福苑慘劇,物料因素很明顯,但人為因素是最主要的,要一層層畫清楚底下的衰壞、失職和失能。「機」包括防火設備;「法」包括投標制度、業主立案法團的運作。

細骨最重要。不要停止在「有壞人埋沒良知貪圖小利」的層次。為什麼「壞人」可以為所欲為?為什麼多年來各種民間吹哨完全不起作用?孰令致之?問到底才有希望最終呈現怪魚的全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13日 星期六

不相信

昨天記述,大火慘劇後,頭兩天看著焚燒的影像,好像不能感受自己的情緒。第2天,情緒反應還是浮不岀來,最先出現的零碎聯想,第一片是北島1978年發表的詩〈回答〉。那一代稍知文藝的青年大概無人不識得念誦詩的起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詩的詩眼可能是:「告訴你吧,世界/我──────信!」。以下一節讀來有點狠:「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迴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我聯想到,大火之後各種各樣的「我不相信」:

不相信這是單一的不幸災難;

不相信慘劇無可避免;

不相信竹棚是罪魁禍首;

不相信棚網符合防火的規格;

不相信發泡膠能解釋大廈瞬間被火吞噬;

不相信天價的工程背後沒有被放任的圍標;

不相信背後沒有體制腐壞;

不相信拘捕了幾個人就是完整的公道……

再數下去,就會變成〈回答〉詩中悲絕的吶喊,那是我們的城市會覺得不自在的痛切聲音。我們只宜「哀而不傷」,保持正面,往前看。

漢娜.阿倫特書寫The banality of evil,中譯為「邪惡的平庸」或「平庸之惡」,我常覺得不能盡意。Banal包括庸碌,還有是乏味和無感。Evil也不一定是「邪惡」,它可以是「正常」的險惡。我們經歷的可能是The banality of tragedy,它不能譯作「慘劇的平庸」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12日 星期五

沉默是哀

1128日是大火發生後第3日。政府表示,「大埔宏福苑的滅火及救援工作已完成,多個政策局及部門現正集中持續加強後續支援善後工作。」那時死難人數是128,還在增加,更多人情況未明,據說包括80多個仍未能辨認的屍體。另外還有數十人住醫院。屋苑有1800多戶、4000多人居住,都成了無家可歸的災民,其中有我認識的人。

最初見到沖天大火焚燒大廈的影像,能感受的情緒反應是異常的小。難過就不是無感,只是情緒反應沒能浮出來,但也沒有察覺到壓抑。那是巨大的默,無盡的寂靜的悲哀。

2天,情緒反應還是沒有,不過有些自由聯想零碎地出現。每一片零碎的聯想可以成為一篇稿,但是沒有寫作的意欲。

先想起的是北島在文革後最先發表在《今天》雜誌創刊號(197812) 的詩〈回答〉。這首詩和另一首詩〈一切〉都是以吶喊寫成,令兩代人(他的一代和下一代)激情共鳴。日後北島說那並不是他覺得特別好的一首詩。他在一次訪談說:「現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會覺得慚愧,我對那類的詩基本持否定態度。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我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沒法不受影響……

這原本也不是我覺得特別好的北島詩,但那天清晨醒來,在沉默寂靜的悲哀中就是想起: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8日 星期一

災難的慣性

這篇稿寫上月11日的四川阿壩州雙江口紅旗橋坍塌事件。橋塌時山崩地裂的短片怵目驚心,幸好事發前一天中午巡查人員已發現山體裂縫,提前封路,大橋瞬間塌掉也沒有人員傷亡。稿剛寫好,手機裡傳來大埔宏福苑大火的圖片,人一時發怔。有很多年我每周都驅車去探望住在宏福苑的雙親,與家人打牌,然後去大埔中心那邊吃燒乳鴿晚飯。

這次死傷纍纍的災難應會打破一些得過且過的慣性,檢視需要改善的不良現狀,但也未必能夠真的作根本性的變革。「前車之鑒」、「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都是老生常談,說的時候信誓旦旦也好,但是現實有現實的巨大慣性,加上自圓其說的邏輯,最終不免是「前事」之後又有更多的「前事」。

發怔之餘仍然想著紅旗橋之塌。橋塌後網上流傳的短片和官方說法相符,那是引橋(連接正橋與路堤的一段)部分連接的山體大幅山崩滑坡,橋身一下子崩塌。事件後翌日,「澎湃新聞」刊登記者呂新文的綜合報道,提供了大橋坍塌的線索。「當地通報已經明確與地質情況有關,經初步分析是附近(雙江口)水庫水位退了後引起的地質崩塌」,但還需要由專家論證。水庫今年初竣工,51日首次蓄水,1010日第二次蓄水。它有號稱世界第一高壩,是巨型水電站。

報道在本文送出時(1127日)仍在,沒有被刪,看來是在可議論的範圍之內。它也是可鑒的前車,但未必能改變超大規模基建的發展慣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2/2025刊出。



 

2025年12月6日 星期六

哪一天能一起

在紀念梁小曼的詩歌會談到,她的詩〈鴿子——再致平田俊子〉讓我撫摸到兩個詩人之間的友情。平田俊子比梁小曼大19歲。詩的起首有清冷意象:

殘留的話語,像火車

駛過北方的荒原,白樺林

被飛速劃出一道道陰影

第二節卻滲出暖意,那是平田俊子跟梁小曼的道別私語:

等你回了家,而我回到東京

我們依然在香港中區般咸道上

一再地相遇

每天

就像昨天

今天……

兩個中日詩人的溫暖友情,其中有香港情景,她們的時空原來也與我們相

第三節是梁小曼眼中的平田俊子:

她澄澈的眼神讓我想起鴿子

一個灰白色的,豎著寫字的

鴿子。留著櫻桃小丸子的齊劉海

獨居在東京的郊外,一個月寫兩首詩

詩人是會豎著寫字有澄澈眼神的鴿子!這有似通靈,隨著卻是櫻桃小丸子的童真,和靜居東京郊外慢速寫詩的心靈。

後段如此親近:

我们喝酒到深夜

她比陳東東還要更早地

打起瞌睡,此時,我才想起

你生於戰後一九五五年

陳東東是梁小曼的先生。情景讓人會心微笑,收筆卻隱含微微蒼茫。忽然想到,今天平田俊子應在懷念故友

從網上讀平田俊子的詩〈人.人〉,真是好。摘幾節:「請讓我聽你的聲音  也請你聽我的聲音」;「請畫你喜歡的窗子  讓我塗上我喜歡的顏色」;「請把你的湖暫借給我  你可以爬上我的山」。

還有:

請畫一張你出生

城鎮的地圖

哪一天能一起前去有多好啊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2/2025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