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30日 星期五

嚴厲的家

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時點,這個城市放棄了所有修補撕裂的想法。不要說貪心的全面「社會復和」,連最起碼的寬和從容也倏然消失。大小機構日益嚴厲,民間日漸聲瘂,當然也可以算是一種平靜,但人心的壓抑,畢竟是可以摸得著的。如果「香港是我家」還是用得上的比喻,恐怕我們一朝醒來,就會回到了上一個世紀「家春秋」那種充滿父權、家教家規,甚或乾綱獨斷、父子無語的最嚴厲的家庭。然後就看子女牴觸對抗,抑或決裂出走。

由此便想起蘇軾詞句「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蘇東坡曾經陷入北宋最大的一宗文字獄「烏台詩案」,幾乎被判死,最終被貶謫。他的好友王鞏受到牽連,被貶謫到更荒僻的嶺南之地。王鞏受貶時,歌妓柔奴毅然隨行。這次見面是王鞏北歸敘面,柔奴在席上勸酒。蘇軾問她廣南如何,說那想必不是好地方吧,柔奴卻輕輕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委婉動人。

「心安處是吾鄉」最初來自唐代白居易,幾首詩都以此為旨。《初出城留別》起句「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寫那個時代為士為官的身不由己,末句便是「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蘊含著感慨和自我開解。

在今天香港可能要反過來說:「此心難安,便是我城。」既然是家,今天怎能心安?只是那些冷然鬥爭的人急於接管,他們的城是領土和戰場,對於香港之所以是香港,大抵是無知無覺的吧?有一天,城市已經家不成家了,他們還在威嚴滿滿地杯酒言歡嗎?

 

《這麼小》

 

穹蒼下這城變得狹小

這麼小。一小片地

有屋稱為豪庭

為灣畔,為天下

當它們一個接一個得病

不明源頭

衛生人員到來之前

警員拉起重重封鎖線

 

有人從禁閉的區域出逃

有些出走的路線經已取消

穹蒼下他們在無星夜裡遷移

城外城內,地上地下

心不安處是家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1030日。

 


 

 

 

2020年10月26日 星期一

新冠疫苗的憧憬與關注

新冠狀病毒肆虐大半年,全球死亡人數至年10月初已逾百萬,疫情仍然看不見終點,即使至今尚能有效抗疫的地區也受不了社會經濟長期在半凍結狀態。現在說全世界在翹首以待新冠疫苗,也不算是誇張的描述。這是一項世界大賽,各地的科研團隊以歷史上從未有的速度開發200多種新冠疫苗,其中9種進入了第三期臨床試驗(phase 3 clinical trial)階段,俄羅斯和中國更有開發隊伍宣稱已經跑過了三期臨床試驗,數以萬計的自願者接受了接種。這也觸發關注:跳過或壓縮三期臨床,直接用於人群,無異於把國際的科研倫理規範擱在一旁?

三期臨床試驗」通常是以10003000個自願參與的受試者接受試驗性藥物,並且設立對照組,以嚴謹而且受審視的程序評定安全性(safety)和有效性(efficacy) 。這往往需要一兩年時間。專家認為,新冠疫苗要能有效地幫助阻遏疫潮,有效性最少要超過50%,最好能達9成以上。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FDA) 就向有意註冊新疫苗的藥廠和機構提出最少50%有效的要求。

在疫苗開發,這是知易行難的條件。疫苗不同治療性的藥物,沒有現成的病人可以接受測試。例如在中國大陸,疫情基本上已受到遏制,以對照組證明臨床上有效(這與單是在血液中測試接種後的抗體反應是兩回事) 近乎不可能。一些中國的開發隊伍選擇與巴西、阿聯酋、印尼等疫情仍然熾烈的國家合作,進行三期試驗,屬於不得已的策略。

非常手段值得關注

9月底,合眾社記者來電,問我對中國大陸全速試驗疫苗的看法,特別是在常規以外提前用於數以萬計的志願者。我說或者可以先退一步問,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是不是可以理解?在激烈的全球競賽中,中國隊伍是在最前列位置,如能成功大量生產有效的新冠疫苗,對全球抗疫會是重大貢獻。在這樣的背景底下,中國大陸的疫苗試驗在常規以外加快試用,是不是也可以理解?

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在中國的傳統政治和社會常被視為理所當然。925日,中國工程院院士鍾南山在武漢召開的第十三屆中國生物產業大會上透過視頻介紹,中國目前有4款新冠疫苗正在海外進行第三期臨牀試驗,但大規模接種疫苗需要大約一至兩年的時間,而4款之中,由中國生物武漢生物製品研究所聯合中科院武漢病毒所研發的滅活疫苗(inactivated vaccine),從啟動研發到獲批臨牀只用了98天。在大會上,國藥集團中國生物宣布向武漢市政府捐贈20萬支(10萬人份)滅活疫苗,用於武漢抗疫一線醫護人員的防護。在這之前,國藥集團宣稱疫苗已進入後期試驗階段,有數十萬人接種了這種疫苗。這些全是在常規三期試驗以外進行的,鍾南山醫生對之沒有特別關注。

即使這是非常時期,我們對非常手段」仍是要關注的。關注的是什麼呢?國際上評論的最大關注是,未經三期臨牀試驗的新疫苗可能有一些未知的副作用,因為過去在疫苗開發的歷史,被寄予厚望的新疫苗結果出現可怕副作用的例子是存在的。

自願者需知情同意

我的關注主要是在科研倫理方面:那數以萬計的自願者接種者是否真的是完全自願?因為國藥集團開發的疫苗和另一支中國隊伍北京科興生物技術都讓公司員工和他們的家人接種試驗疫苗,後者表示幾乎所有員工(約3000人)和他們的家人都已接種。如此高的接種率反而讓人有些擔心,自願」是否基於足夠的知情同意。據說企業要求試驗接種疫苗的人簽署保密協議,不得與媒體談論。這會啟人疑竇:招募志願者有無獎勵措施?如果出現嚴重副作用,公眾能否得知?當非常手段」被使用,透明度」就變得尤其重要。

一般來說,人體藥物試驗的受試者與開發者不宜有利益或權力關係。員工與企業之間正落入了這種關係。

另一支中國隊伍復星製藥與德國、美國公司合作開發不同種類的疫苗,是針對新冠病毒的mRNA而非以滅活病毒做起點。他們可能是採用了貼近國際的科研常規,就並沒有宣稱常規三期試驗以外進行大規模人群試用,也沒有用員工試驗。

撇開倫理關注,我看還是有需要比較保守地看待對新冠疫苗的憧憬。人們對疫苗的想像很多是來自防天花、白喉等成功例子。現在天花、白喉幾乎已從全球絕跡,疫苗功不可沒,但這其實是例外。現時行之有效的流感疫苗注射計劃,目標就不是令流感絕跡,只是要減少感染和嚴重病例數字。新冠狀病毒比起流感病毒更能快速地基因變異,接種後免疫反應也未知能維持多久。再說,即使疫苗有效,也要覆蓋足夠人口做成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 才有助遏制疫潮,這在香港或者可以,放諸全球就是很艱巨的挑戰。

大量生產品質疑慮

我們還要注意,即使在開發階段某種新疫苗證實足夠安全有效,也不代表當全速大量生產時可以維持品質。如果出現疫苗次貨,那對公眾的危害可能有甚於新疫苗本身的副作用。

一個好消息是,執筆時中國在限期前最後一刻決定加入「COVAX全球新冠疫苗計劃」。這是由世衛(WHO)與全球疫苗免疫聯盟(GAVI) 等組織共同倡議的一個全球分配新冠疫苗的機制,期望籌集資金從疫苗生產商預定至少20億劑獲批准的疫苗,公平分配給參與計劃的國家地區。這平台也可以讓各國不同團隊開發的新疫苗得到較為透明的審視。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201026



 

 

 

 

2020年10月23日 星期五

愛國責任

 

國慶日前,駱惠寧主任在慶祝會上說,身為中國人,愛國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義務。對於習慣了從情感角度理解愛國的香港人,這好像是新的提法,但在內地,「愛國作為責任」是一貫的政治倫理原則,完全不容置疑。例如2009年《光明日報》選登第六屆中國公民道德論壇一篇入選論文〈談愛國責任〉,開宗明義就說:「愛國責任是一項基本的政治要求,也是一項起碼的道德義務。」它的論據是,愛國情感是經過歷史上長期累積而形成的,反映為對祖國的忠誠和熱愛,也集中地體現了民族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這不是可有可無的感情,因為個人的前途和命運與國家民族的前途和命運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每個人也必須「為祖國的獨立統一而同仇敵愾」。文章以魯迅的名句「我以我血薦軒轅」為例,說明「愛國」是這樣的一種責任,轟轟烈烈。它沒有選取杜甫詩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種比較自然的情感來說明「愛國」。

當「愛國責任」成為政治要求,自必要反映在特區的學校教育、公務員教育和公民教育。我覺得在素來開放的香港社會,如果容許討論,能從多角度想想自上而下的政治要求與民間自然演繹的關係,那可以是香港對國家的貢獻。

 

《家如我》

 

他們陸續離去

去他方,他朝

會不會成為故園的守護者

他們會否在他鄉的土地

揮舞昔日行李攜帶著的

或是新近重新郵購的

鮮明的家國的旗

 

鮮紅,如他們

家,如國

我曾追逐巨大的圓環

歸來至今

城中草木深

如我。我的影子

今已靜止

 

父母在,遊必有方

倘如遊子不歸

每當月明

遙寄行蹤是否也算共嬋娟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1023日。




 

2020年10月21日 星期三

「陰陽頭」:含忍接受傷害? (「文革」倒影.四)

寫「文革」故事難免有選擇性。這是上一篇寫丁一嵐,讀到在文革初她被剃「陰陽頭」時想起的。剃「陰陽頭」是文革批鬥使用的一種羞辱手段,其中必有動手逞威的人,有看熱鬧的群眾,有指指點點的工作單位同事和街坊,主角當然是受害者和他的家人。一場文革,全國想必有數以萬計的「陰陽頭」、數以十萬計的參與、旁觀、受害的人。選擇從誰的位置說什麼「陰陽頭」故事,自然暗示了對文革暴力的態度。在形形色色文革批鬥方式,「陰陽頭」算是「輕度」的暴力,因此在許多記述中只被輕輕帶過,好像是連場反人性罪行的盛宴上的一碟配菜,其實它值得仔細想。

丁一嵐的「陰陽頭」是這樣的:

機關裡給所謂「黑幫分子」剪了陰陽頭。媽媽心知這是違反黨的一貫政策的,這樣子走在街上社會影響也不好,在徵得「造反派」同意後,她戴好帽子,才騎車途經長安街回到家中。回家後,媽媽忍住自己的屈辱痛苦不言,婉言耐心地向弟弟妹妹講黨的一貫政策,講違反黨的政策的做法隻是少數人的錯誤行為,不應該因此記恨黨和多數群眾。講完後,媽媽才摘下帽子露出了散亂的頭髮。年幼的弟弟妹妹流著淚依偎在媽媽身邊,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鄧小嵐〈如此年時如此地,人間長此記深情——回憶父親鄧拓母親丁一嵐〉)

這段故事展示的是,受害者承受了個人屈辱之餘,還在關心黨的政策和社會影響。她努力讓孩子理解黨,這是為保護孩子:倘若孩子記恨,在外邊表達任何怨憤,就會招來更多的禍。

家人支持面對屈辱

在屈辱傷害中,家人是重要的支持。這從丁一嵐家中另一段小故事可以見到。她在工作機關參加「學習班」,每天要掃街和清理廁所,線手套用上兩三天就會磨破,孩子們就把粗尼龍線分成細線為媽媽編織結實的尼龍手套。有時丁一嵐勞累倒頭便睡,夜半醒來會看到小女兒鄧岩在身邊織織復織織。她為之黯然,但這些支持也讓她撐下去。

在另一段「陰陽頭」故事,一個旁觀者回憶聶真19082005)被鬥的情景。文革前聶真歷任中央華北局黨校教育長、中國人民大學黨委第一副書記、副校長,他的妻子王前是劉少奇的前妻,他的妹妹聶元梓是文革初期北京造反派五大領袖之一。聶真的「陰陽頭」:

隨著運動的深入,真刀真槍開始動手了,開始毆打黑幫份子和剃頭了。我的一個女同學騎在聶真身上,給他剃了一個陰陽頭:即是一半不剃,一半剃,這叫陰陽頭。聶真沉默著不說話,當時我小,在想:這是怎麼了?我那個同學,多溫順的一個女孩,今天怎麼這麼凶?現在回想,人性裡總歸有醜陋一面,到某個時刻總會表現出來吧?

聶真被剃了頭,沉默不在乎,也不戴帽子。某天下午,他夾一個包想出大院去政協開會,被人截住了不讓去(他的行政級是6級,專車也給封了),沒去成。那會兒正是夏天,凡是戴帽子出門的,肯定是被剃了頭的,受衝擊的。聶先生挺大度,挺著陰陽頭坐公交去參加政協會,看來也是一種無聲的抗議吧。不久,北京衛戌區在一天黑夜將聶真抓走了,大街上刷滿了大字報:支持逮捕三反份子聶真。(童心〈我經歷的文革(二)〉)

經歷過大風浪的人以一絲蔑視面對紅衛兵小娃兒,拒絕扮演無助的受害者。這與他是男性或者也有關係。

含忍是為了自由」

受辱的經歷不能改變,在某些情況下卻也可以處之泰然。楊絳(19082005)被剃頭的達觀反應後來被讚頌,視為含忍面對」的範例。她這樣看被群眾批鬥:

誰是導演,演出什麼戲,我全忘了,只記得(批鬥)氣氛很緊張,我卻睏倦異常。我和默存(錢鍾書)並坐在台下,我低頭只顧瞌睡。台上的檢討和台下的呵罵,我都置若罔聞。

……我雖然每天胸前掛著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眾憤怒而嚴厲的呵罵聲中,認真相信自己是虧負了人民、虧負了黨,但我卻覺得,即使那是事實,我還是問心無愧,因為——什麼理由就不必細訴了,我也懶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動」。打我罵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況我所遭受的實在微不足道。至於天天吃窩窩頭鹹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楊絳,《丙午丁未年紀事——烏雲與金邊》)

以這樣何足以辱我」的心態,無論戴高帽」,遊街,每天掛着牌子去挨批鬥,都不成為嚴重傷害。她甚至和錢鍾書盡力巧製自己要掛的牌,做好了還互相鑑賞。最終楊絳也被剃了陰陽頭」。她的應對是:

回家後連夜趕做了個假髮套,第二天戴在頭上照樣和錢鍾書手挽手地去買菜,還自嘲地說:「小時候老羨慕弟弟剃光頭,洗臉可以連帶洗頭,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個光頭。果然,羨慕的事早晚會實現,只是變了樣。」(〈百年回眸——楊絳先生:我們仨,再無生離和死別〉,壹讀。)

楊絳晚年說,在艱苦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是肯吃苦。她兩夫婦從抗日時開始已練就吃苦。(楊絳:〈我的自問自答〉) 她還說,含忍和自由是辯證的統一。含忍是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楊絳辭世前談教育、愛情、人生觀〉,《信報月刊》)

我在醫務工作中對心理創傷有些了解,知道像這樣處之泰然地面對羞辱傷害十分稀有,因此並不能成為普及的應對方法。普通人受創傷,心態沒有這種程度的豁達,況且楊絳夫婦一直有對方共渡苦難,而且他們屬於「陪鬥」,並非最殘忍的暴力傷害對象。

含忍接受有限度

我的意思是,「含忍接受屈辱即使有助減輕傷害,總也是有限度的。另一段「陰陽頭」故事可以作為說明。文革開始時,第一波暴力是狂熱的學生打老師,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中的卞仲耘校長是第一個被打死的教育工作者。在此之前,大規模的暴力早已在清華大學附中和北京大學附中展開:

北京大學附中成為北京市最早對學校的領導幹部和老師進行野蠻毆打的地方。副校長、化學老師劉美德被剃了「陰陽頭」,被強迫在操場上爬行。還有紅衛兵把髒東西塞進她的嘴裡。有一天她被拉上一張方桌跪下,一個紅衛兵站在她身後,把一隻腳踩在她背上,由一名記者照相以後,那個紅衛兵把她從桌子上踢了下來。當時劉美德懷孕已經很明顯。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了。 (王友琴,〈恐怖的红八月」〉。)

這種程度的創傷就不是靠「含忍」可以化解的。精神和肉體創傷有深遠的後遺症,旁人勸受害者「放下」也沒有多大用處。

在香港從去年反修例抗爭衝突到今年疫潮,港人患創傷後遺症和抑鬱症的比例極高。港大多番發表研究報告,數字聽多了會麻木,而有助化解創傷的「社會復和」在去年提過一下,很快就沒了蹤影。這是重大的公共健康問題但不見有人理會,社會忙於應對新冠病毒,同步進行的政治清洗更令人心抑壓。每個人的創傷也需要好好地表達和被聆聽,不能期望長期「含忍」—那會變成無盡頭的含冤。

 

「文革」倒影.四.《明報》世紀版

20201013日刊出

 
新增說明文字

2020年10月16日 星期五

遺產,這麼難

在臉書讀到(朋友的)朋友分享一件「小事」。香港的遺產辦理手續繁難,我略有所聞,但不知去到這個地步。朋友陪一位基層婆婆到金鐘高等法院遺產承辦處,因為她之前已去過兩趟也辦理不了,問她原因也說不清。婆婆膝下無兒,丈夫突然去世,積蓄不多,都存在丈夫的戶口,婆婆拿著存摺,提不到錢,這個事情非解決不可。

辦事處沒有正式詢問處,所有事項須先按由AD的分類按鍵「取飛」,是難倒老人的第一關。取飛後,職員叫號碼,給婆婆大叠表格文件,吩咐要在面見主任前填妥。文件不是簡單填寫姓名與地址的表格,單是填報資產部份就有五頁,還要所有戶口資料,朋友花了半小時才填好,然後安靜地等候。等到擴音器叫出號碼「B065」,卻有三個人同時走去同一個窗口,除了他和婆婆,還有兩人分別拿著「D065 和「0065」的編號。

婆婆見主任,請朋友也進去幫忙聽手續。主任唸出一串指示步驟,婆婆很留心也跟不上:「現在要先到XX樓層排隊作宣誓,之後,要自行把宣誓後的文件影印,然後,到XX樓層的會計部排隊交費,最後,把所有文件、收據帶回來這裡交給我。」這一刻朋友才明白婆婆為何之前辦不了手續。

他拿著文件帶婆婆往宣誓處,離開大堂時,職員在玻璃窗後,向著另外兩個長者喊道:「這裡沒有誓願紙,你去律師樓問清楚再來啦!」老人家咕噥一句:「又唔得? 」職員沒有回答,繼續按下一個號碼。

來辦遺產的都是喪親的人,長者是大多數,制度只依本子辦事,反映在程序也就不能期望有關懷吧。我想這個其實可以是「安老」題目,請些有愛心的人兼職在現場協助長者走程序,應該花不了財爺多少預算。

 《窗口》

有些窗口望向外頭

窗的外面是什麼風景

有些窗口望進

裡面是什麼人

他們是否也在努力

維持著我們如是的世界

他們的文本連結著我們

什麼記號和數字。眾人之事

幸而這是流水的作業

幸而這不是政治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2010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