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文史哲的皇帝

最近我對清朝第2位皇帝清世祖順治（愛新覺羅·福臨）感興趣，發現他是一位這樣喜愛讀書的皇帝，認真地想治理好這個由父親皇太極征服得來的國家，可惜敵不過天花疾病，未滿23歲就去世。這樣年輕就病死，但他5歲登基，13歲便親政，執政的時間不算短。

據李尚英《清代皇帝傳略》，順治7年，皇叔父攝政王多爾袞在狩獵途中死亡，福臨提前親政。為了親自閱讀章奏，他以極大的毅力遍讀漢文書籍，乾清官變成書房，數十個書架擺滿經史子集、小說、畫冊等，每天處理軍國大事外，讀書至深夜，有時五更起床讀至黎明。短短幾年，對先秦、兩漢和唐宋八大家的著作，明朝各個皇帝的實錄等，無不涉獵，終於能夠熟練地用漢語批閱奏章。

16歲時，他在讀《資治通鑒》，問身旁的幾位大學士，漢代至明代哪一個皇帝最出色？諸臣小心翼翼地回答說，漢高祖、文帝、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洪武帝，都是賢君。順治追問誰最優秀，大學士說應該是唐太宗。順治不贊同，認為明太祖開國時訂立各種的條例章程規畫周詳，是歷代君王所不及。

愛讀書不等於能管治複雜的朝廷和國家，但是因為愛讀文史哲，兼且培養欣賞書畫美學的良好能力，他的心靈開闊，對宗教亦親近。順治常常向耶穌會教士湯若望請教天文和宗教，其後親近禪宗佛教。去世前一年，他曾短暫剃度，寫下一首廣爲人知的《讚僧詩》(「出家詩」) 。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10/2023刊出。

 

圓圈

謝謝港台第5台李衎政、梁陳智明邀請，在《繽紛旅程》節目中閒談人生路上的片段，今天晚上播出。除了傾談，節目也讓嘉賓選三首歌播放，作為點唱。我選了Joni Mitchell The Circle Game、王菲《無常》，和岑寧兒《風的形狀》。前兩首是歌手作的曲詞，《風的形狀》是林家謙作曲，陳詠謙填詞。

中學時代聽The Circle Game是陳美齡唱的版本，留學時聽Joni Mitchell原唱，人生像個圓圈這個想法特別契合我心。「我們被囚在時間的旋轉木馬上，不能回去，只能回望我們的來處」（筆者譯），這想法有點傷感但也是開解。人生起伏，前進或徘徊，遺憾和安慰，都不是直線向前的。

大學時讀新詩，何其芳三十年代的詩作令我感動，其中有一點寂寞感。《柏林》寫於1933年秋天，回想一次返四川家鄉，走在童年的柏樹林裏，有詩句：「逐巨大的圓環歸來，／始知時間靜止。」「這童年的闊大的王國／在我帶異鄉塵土的腳下／可悲泣地小。」

近日讀著何福仁在今年1月8日西西追思會之後寫的小詩《花圈》：「她沿著圓圓的竹藤從容地走了一圈／一路編織菊花、白玫瑰、黃槐……／有無數發現，無限欣喜／也有哀愁，一點點／不然，就像壞了的寒暑表／度數固定，還有什麼樂趣呢／她回到了起點了／我們一時跟不上／捨不得也只好說再見／然後深切地懷念」。一路編織，從容走來，走了一圈又回到起點。這樣的人生很好。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10/2023刊出。

小犬在近戰火在遠

「小犬」颱風在周末近距離掠過香港，緩慢而行，路徑時西時北，風力時弱時強，飄忽頑皮，最終要靠天文台「手鬆」，才讓大家在星期一放了半天假。

同是這個周末，以巴衝突激烈升級為戰爭。今回戰火的起點在當地周六（10月7日）清晨，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馬斯向以色列發動出其不意的全面襲擊 ，在幾個小時內發射了數千枚火箭彈，派出幾百名武裝分子穿越安全柵欄，在以色列境內擄人作為人質，不問男女老幼，又闖進一場通宵的「超新星」音樂會，亂槍掃射觀眾，至少260人當場死亡，狂歡變慘劇。

翌日，以色列正式向哈馬斯宣戰，是自1973年以來，以巴再次爆發戰爭。

一向鐵腕對付巴勒斯坦人的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宣稱，會不受限、不喘息地持續向對方攻擊，最後一定要佔領加沙。他向《今日以色列報》（Israel Hayom）這樣說：「我們要打斷敵人的骨頭，我們要使他們屈服，直到他們乞求我們停止。要無情地打擊，狠狠地重擊。」他呼籲國民準備好，要經歷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戰爭。

這大概是很「正常」的：這樣一個周末，留意「小犬」的動靜多過以巴戰火。戰火在遠，一切像耳邊風。有人說今次火爆衝突可能會成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起點，或者太誇張，但火藥庫由此引爆，未來的確有點可怕。

「小犬」遠去，才來惡補以巴的百年舊怨新仇，才能明白一二。這卻「發現」，香港和戰場之間其實只有五小時的時差。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10/2023刊出。

 

變形走樣

「一國兩制」不要變形走樣至為重要，今天的題目不是寫這個，只是記述今年生活上一點小到不能再小的麻煩：這個喝了很多年的盒裝牛奶飲品品牌，它的塑膠「易拉環」今年出了問題，嚴重走樣。

奶類飲品是我的「舒適食物」（comfort food)之一。小時候維他奶頗為矜貴，只可偶然享受；留學時期大喝鮮奶；中年後發明「兩溝」。家中雪櫃裏，一公升裝的維他奶和946毫升盒裝鮮奶並排放著，很安樂。隨意自調比例，每天喝著的味道和質感也不同，感覺自在。

大約從年初開始，這荷蘭品牌越南生產的盒裝奶的塑膠易拉環變了，一拉就斷，可能每五盒才有一次能正常拉開錫紙封口。細看一下，膠環與錫紙的接口變得又幼又沒韌性，怎能不斷？我算是它的忠實消費者，如果連我也嫌麻煩而換牌子，它的公司高層可會知道？變形走樣，小毛病可不是小問題。

過了大半年，有一天見它自我修正了，膠環接口明顯加粗。可是這樣一改，卻變成了「難拉環」，根本拉不開！每次都要出動刀剪，舒適食物一點也不舒適。於是又想，糾錯過猶不及，矯枉過正時，在高層的位置又能知道嗎？

相比之下，香港生產的維他奶一直正正常常，慶幸香港品牌仍有一定的質素保證。

想起「一國兩制」不可變形走樣，一個方面是自由開放、廉潔公正，另一方面就是維持質素。一拉便斷，又或者加固到密封打不開，都不是小問題。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10/2023刊出。

 

音與容

她的女兒和兒子都有她的淺淺的笑容，從容自然，含著善意，與牆上照片裡的她是一個樣子。按道理，這應該會喚起以前在工作中，或是聚會裡對她的樣貌和動靜的各種印象：個子細小，不多言，像是常在聆聽，敏銳地聽懂，即使話題變成熱烈爭辯，她總是以很靈的目光和溫煦的笑意與大家在一起。

然而，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麼，腦海裏冒出來的是她的聲音，清清的，不費力，不刻意，自然地以豐富的音色和讓人安心的語調，利落地達意並與人連結。

也許早年在醫院工作認識的時期，我就是從這些印象，首先注意到她是一個很好的職業治療師。那個時期我們算是在開荒，在一間補助醫院，以很有制肘的條件服務老人。那時醫管局尚未成立。我們在各自的專業只有5、7年資歷，就那樣開始建立多專科服務，從中也互相學習。

職業治療沒有像物理治療那樣廣為一般人認知。在年輕的病人，它的確包括對各種職業能力的評估，例如傷病後的能力、訓練和調整輔助；在我們的服務對象，例如中風後和體弱不能行動的長者，「職業」更像是一種協助老人生活的有意義的作業。

思緒在浮動時，妻忽然說，大姊去世時也是她的年紀。我說不會吧，然後知道這是對的：大姊也是這個歲數，而且也是這個病。兩者的記憶一時對不上，因為大姊比我年長很多，朋友比我年輕很多。她們的音與容很不同，但同樣有令人安心的特質。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10/2023刊出。

 

「易通行」受罰之謎

有市民收到假冒「易通行」的欺詐短訊，誑稱隧道費自助繳費失敗，如果事主依指示使用短訊中的「繳費超連結」就會中招。我還未收過詐騙短訊，反而收了一個正規「附加費通知」 ，內容很清晰：「由於你未在14個工作天內清繳車輛xxxx的隧道費(檔案編號：xxxxxx)，附加費通知已於x月x日寄出至登記車主於運輸署註冊的地址。為避免額外的費用/罰款， 請透過易通行網頁或流動應用程式儘快付款 。」它不會叫你按超連結交費的。

用「易通行」過隧道，如果有繳費失敗的情況，大多因為沒有依足指示的位置張貼，或者位置太接近車廂內其他電子裝置，又或是戶口結餘不足。使用過隧道之後，無論收費成功與否也會收到短訊，失敗可以補交，14天內清繳是沒有附加費的。

我沒有上訴，經應用程式交了附加費，然後努力回想為什麼會受罰。從6月底開始使用新系統，初時不放心，每次過隧道後也看短訊，兩個月相安無事，就放心了，只會偶然瞄一下。這便看漏了提示信息，錯過了14天寬限期。

規矩是這樣，不能怪誰，但從此對「易通行」的可靠性存疑。這是唯一一次失敗，明顯不是裝貼位置問題，戶口也常有結餘，那麼是駕駛時做錯什麼了嗎？但是「易通行」系統的設計不像之前的Autotoll，沒有可能「入錯線」的。又想，Autotoll是舊系統更可靠，新系統反而要駕駛者心掛掛逐次查看信息，豈不是新不如舊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0/2023刊出。

 

這個極端的九月

這個九月實在太極端，洪水式暴雨令之前的十號風球相比之下像小兒科。「五百年一遇」都不足以讓人想像暴雨洪水的威力。

回望一下，我們可以接受，除了北區部分村落，百分之九十九的滿目瘡痍都是天災。但政府應該也會檢討，下一次百年一遇的災禍來時，有什麼能比今次應變得更好。

毫無疑問，在2020年耗資1.5億元設立的緊急警示系統EAS今次悶聲不響是說不通的。政府的事後解釋是，黑色暴雨警示已經廣傳，所以不需要額外途徑警示。但是，晚上11時至午夜12時錄得一小時雨量158.1毫米，是黑色暴雨界線一小時70毫米的兩倍以上，更是自1884年有記錄以來的最高紀錄，這一刻最關鍵的信息正是「今次並非一般的黑色暴雨」！當持續強雨超過了渠務排水系統的上限，廣泛水浸已成定局，更沒有可能還不特別示警。

發佈時機是一個方面，及時決策更重要。這次政府要到清晨5時半才決定停課，停工與否還是不清楚，這不是啟動EAS與否的問題，是決策遲滯了。

在特大災害，要發布什麽信息才有助市民避險，是有學問的。這涉及全民災難應變的規畫，後者是香港長久的軟肋。如果EAS只是不停重覆「極端情況」，那也是枉費的。

雨災只是一種情況，其他災難又如何？譬如鄰近地區核電厰出事故？譬如大停電？EAS只是硬件，準備好有層次的信息內容是關鍵，還要預早教育市民怎樣解讀信息和因應，才是真正的災害應變。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9/2023刊出。

 

總是懷才不遇

讀了一些杜牧詩句，細讀他的生平，便想，他何止是一個詩人。人們說他「懷才不遇」，其實他的文才常得到賞識的，多次被召，做重要人物幕府的文職書記。晚年（他50歲死，這個「晩年」其實只是中年後段）再被召入朝廷，最後的官職有一個很好聽的名稱：「中書舍人」。這是輔佐皇帝的秘書官，掌詔令、敕旨、審閱上奏表章等事。

他所懷的不遇之才是治國的才學。生於政治世家，父親早死，杜牧受博學的祖父杜佑啟蒙，研究政道和兵法，胸中有真實的經世致用的識見。杜佑是中唐著名的政治家，任三朝宰相，又是史學家，著有《通典》二百卷，以通史體裁記載歷代政經制度沿革變遷並加點評，是中國第一部政經沿革史。

杜牧最好的詩都是七言絕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大概無人不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很可能是真實情景。這時他在池州（今安徽省內）任刺史，心有鬱結。他愛好以酒遣懷，以前在揚州還有青樓酒家的風流，牧童遙指的杏花村真有其地。

他可不是喝酒度日了事。池州杏花村的百姓後來建了一幢「懷杜軒」，裏面一篇木雕的《懷杜軒館記》記載了杜牧在池州的政績，除暴安良，「自置籍簿」清理戶稅和免除雜役雜稅。任職池州兩年，「天下無事，人安地熟」。

在中國政治生態，代代也有懷才不用的人。像杜牧的人今天還不知有幾多，只是不會寫詩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9/2023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