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31日 星期五

垮掉、疲憊、敲響?

重讀寒山子的詩,有些會意。昔日囫圇吞棗,現在慢下來,可以用新鮮的眼睛和更多的同情去理解。

讀得進寒山詩,多得美國詩人斯奈德(Gary Snyder)的翻譯。斯奈德20多歲念研究院時學中文和譯寒山詩,26歲去日本學禪受戒。他參與舊金山的文學運動,與「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關係密切。

1974年留學美國,是反越戰「鮮花的一代」的水尾,校園還有嬉皮士風格的同學,宿舍周末有大麻煙味。當時以為「垮掉的一代」和「鮮花的一開代」是差不多的東西:反建制、放浪不羈、等而下之就是吸服迷幻藥的頹廢派。認識60年代民權運動是後來的事;知道「垮掉的一代」與「鮮花的一代」的分別是更後來的事。

Beat 譯為「垮掉」,有人主張譯為「疲憊」。Beat up也是毆打,Beat有被時代逼迫的意味。Beat又是音樂節拍,爵士音樂是那一代文化學群體的重要部分,因此有人主張新譯Beat為「敲響」。

這一代人不頹廢。其中傑出的禪詩人和批評家王紅公(Kenneth Rexroth)在為托爾斯泰的英譯本The Kingdom of God is Within You 撰寫的導論中,說在顛倒的世界可以這樣自處:「成熟的人寧靜地活著,暗地裏行善,對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友善而禮貌地對待他人,看到討厭的惡作劇就避開它。假如沒有這種隱匿的善意共識,社會連一個小時都無法忍受。」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5/2024刊出。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5/2024刊出。

 

重讀寒山子

偶然重讀了一些寒山子的詩,現在比較能欣賞了。大學時期寒山子的「禪詩」在美國是有點「潮」的,大學書店有不止一種選譯本,我當年無感。他的詩沒被選入《唐詩三百首》,但《全唐詩》有《寒山子詩集》。這些不一定都是他的作品。寒山在浙江天台,其他詩人遊山吟詩也可以用「寒山子」作筆名的。

據說他自小父母雙亡,受哥哥苛待,飽受飢渴之苦,輾轉流浪,後來在天台山出家,隱居於嚴寒的山中,自得其樂。「出生三十年,常游千萬里。行江青草合,入塞紅塵起。煉藥空求仙,讀書兼詠史。今日歸寒山,枕流兼洗耳。」

美國「垮掉一代」(Beat Generation)詩人Gary Snyder曾在日本禪寺修禪十多年,通曉日文和中文,譯寒山寺很得其神韻。甚至,詩句經他翻譯,讀了回頭讀原詩更見韻味。例如「行江青草合,入塞紅塵起。」譯為“Walked by rivers through deep green grass / Entered cities of boiling red dust. 為什麼說「青草合」?因為足履在厚厚的野草上。

雖然隱居自得其樂,但久住山中,形同野人。《高僧傳》說他衣服零落,面容乾枯,樺樹皮當帽,穿大木屐,到處在石上樹上題詩,像是瘋癲,無人願意接近。這像我城以前的曾灶財「九龍皇帝」!

他是真有悟道的:「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2/5/2024刊出。

歐豪年寒山子題臺北故宮博物館 

 



 

扶貧的前世今生,與來生

「貧窮線」是扶貧的分析工具。它未曾完成歷史任務已要準備消失,為什麼這樣說?故事要從扶貧委員會說起。據官方網頁,首屆扶貧委員會在20121210日召開第一次會議,行政長官梁振英出席了會議的開首部分,鼓勵委員會集思廣益,檢視香港的貧窮狀況。會議由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主持,就委員會職權範圍內為香港訂立「貧窮線」這項工作作初步討論。委員會認同「貧窮線」可以作為考量貧窮情況和評估扶貧政策成效的工具。這是「歷史任務」。

歷史還可以從早一點說起。20051月,董建華在施政報告中提出成立扶貧委員會,但不久他便辭去特區行政長官的職務。這個扶貧委員會運作了兩年,2007614日向香港政府提交報告後,於同年630日解散。

因此,梁振英的扶貧委員會其實是重新設立的,從頭由第一屆算起。董建華成立的那個「前世」的第一屆,重點放在長者、單親家庭、新來港家庭;梁振英的「今生」的第一屆,明確要用貧窮線這個工具,以客觀數據深入研究,並充分考慮本地情況,試圖完整地進攻香港的貧窮問題。

現屆政府提出「精準扶貧」,有意修改或撤去貧窮線。新的分析框架有七個面向21個指標,以長者住戶、劏房住戶、單親住戶為目標群組。預計今年6月前,委員會將通過新分析框架。到時,我們就會知道貧窮線的來生了。

依我看,其實貧窮線與新框架可以相輔相成的。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9/5/2024刊出。

 


2024年5月14日 星期二

貧窮線快將消失?

我知道貧窮線是什麼,對於它有什麼指標作用,有什麼局限,也略知一二,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一知半解的程度。大學有「思托邦」講座系列,來到第三十二回,社會工作學系黃洪教授講「無窮的盼望 —— 我的三十載香港貧窮研究」,我一邊聽,一邊把腦海中零碎的片段連貫起來。原來如此。

聽完課,做個好學生,回來補讀了一些資料。其中一條閱讀的進路,是貧窮線的前世今生。演講內容很完整,完全不是只談貧窮線,但我對這個焦點特別感興趣,因為聽說它可能快將消失。

貧窮線幾時會消失?是不是香港的貧窮問題已經大大改善,所以不再需要定期使用貧窮線來做身體檢查?當然不是。貧窮線其實是一個「相對貧窮」的概念,即家庭收入中位數的一半。具體來說,會根據家庭人數和住戶類型劃分不同組別,計算出每個組別的收入中位數,再取其一半作為該組別的貧窮線。它可以用來識別貧窮人口,監測貧窮趨勢,促進社會關注。

社會關注會形成對政府的壓力,一般會理解為良性的壓力。當經濟疲弱,政府財困,貧窮線作為貧窮報告的重點定期公布的話,一定不利於政府說好香港故事。

或者就是這樣,香港的貧窮線未曾完成歷史任務已經要準備消失?2022年的最後一天,本報有一段少人注意的新聞,標題為「勞福局:貧窮線指標單一 學者:倘撤線難精準扶貧」。這個標題甚為精準,背後的爭持隱然可見,下篇續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5/2024刊出。

 


「後評論時代」

我看香港正逐步進入「後評論時代」,最初不是有意識的分析判斷,比較近乎直覺。落實23條立法的《維護國家安全條例》快速通過,立即生效,還未至於消滅評論的空間。高官大方地說,政府歡迎批評;法律專家說批評政府沒有問題,只要保持正面和有建設性。因此,整體地說,評論「還是可以的」。這篇也是一種評論。

「後評論時代」要加上引號,因為這是一個初步的提法,未經清晰定義。這個「後」是post-,標識一個新時期,如「後現代」(post-modern);它也是哲學上的「後設」(meta-),如「後設倫理學」(meta-ethics,或譯為元倫理學)。「後設」的意思是,不著眼於對倫理規範和實踐原則的實質內容,反而退後一步抽離地詰問語義、立足點和出發點。

這很抽象。讓我舉例說明。

上月初張炳良在本報有文章〈第23條立法不是歷史的終結〉,以前我看他的文章,會從中找一些具體論點,延伸討論成為一篇稿,是公共理性對話。這篇如常地可讀,也如常地有善意,但感覺上公共理性對話的時代已經過去。讀時你會想著「後設」的問題:「為什麼他還未放棄勸言?是知不可為而為之嗎?」「他怎樣保持正面和有建設性?」「他有像曾鈺成評論23條立法那樣擦邊球嗎?還是更小心下筆,以免像曾鈺成那樣遭受政治攻擊?」

在「後評論時代」,沒有人細聽你說什麼,而是問,你這是站在什麼立場?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5/2024刊出。

 


2024年5月6日 星期一

改名無小事

近日選購牙刷,芝麻綠豆事,讓我們樂了半天。回頭想,其實是中了推廣手法,有點太「超過」了,但起碼不乏味。

家中用的牙刷向來是在超市或藥房隨手揀的,一排三支,一人一支。這天妻說要一支較細小和柔軟的,我便想起,全家的牙刷同一款同大小,其實並不合理,便上網購站研究一遍。

C品牌有「啱聽」的標題:「不論是小孩的第一支牙刷,還是最新的刷牙技術,總有一款C牙刷滿足您的需要及口腔狀況。」好,這便從五光十色的款式初選數種,問妻意見:

「要不要試試這個,『纖柔精巧超纖細軟毛』牙刷?」

「超纖細會否太柔軟?」

「還有一款,『綿密泡牙刷7倍更濃密刷毛』。」

「綿密泡,這是給兒童的?」

「似乎不是。說是特別有『泡泡力』,是指牙膏泡沬的大小吧?」

有兩款特別搞笑,分別是「纖柔銀炫備長炭抗菌去漬銀離子牙刷」和「纖柔新世代金炭超軟彈韌雙核刷毛牙刷」。「超軟彈韌」很誇張,總算花了心思。兩個名字也像急口令,一口氣試唸時好笑好玩。。

聯想到上星期連篇談及「維港煙花匯演」改稱為「煙火」,十分正確但失了特色。特區來到新時代,有需要重鑄品牌。我的偏見是:無論大事小事也要珍惜香港特色。煙花改名是芝麻綠豆事,也不例外。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4/2024刊出。

 


2024年5月2日 星期四

煙花比煙火吸引

前一篇寫政府與旅發局發放節盛事新聞,放棄「煙花」,跟內地叫「煙火」,覺得可惜。我主要是從貪靚角度看,「煙花三月下揚州」、「去年煙花特別多」,花比火有更多美麗的文學聯想。

每月一次的「維港煙火及無人機表演」,若是沿用一貫的用詞,「維港煙花及無人機表演」,不是更有香港風味嗎?借用內地「煙火」一詞,或者也有實際的傳意考慮。這是為推廣旅遊,而目前維港煙花(煙火)匯演的中文推廣對象百分之九十九是內地遊客,跟隨內地叫「煙火」不是理所當然嗎?

考慮這個問題就不能太大路,要用另類思維。這個「另類」其實並不很特別,就是一般建立品牌的基本,要鮮明醒目如別不同。其他中文世界叫煙「火」,獨是香港有煙「花」,這一朵花就特別亮眼。

舉另一個未必完全切合的例子:現今內地遊客喜歡在油麻地警署外面「打卡」,試想像有人得到保安當局同意,設計一個「香港各區警署1日遊」,會是不錯的節目。主辦單位固然不會為方便內地遊客理解,叫這個團做「香港公安局1日遊」。進取一些,盡採香港特色,稱為「香港差館1日遊」,不是更吸引嗎?導遊還可以講解「差館」這個本地俗語,有文化趣味。

當然不是真的建議做團聚集一車一車遊客去看警署,但不妨作為例子,想像一下香港特色可以從頭想,大小不拘,沒有必要一味正確沉悶乏味下去。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4/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