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彥(1954-1976),文革第一宗冤案主角吳晗的女兒,只活到22歲就在精神病和生活煎熬中去世。她間中寫日記,沒有留下來,但身邊的人對她有不少記述,很多細節令人惻然。一般記述說她患了「精神分裂症」,進出病院,多次試圖自殺,1975年秋因議論「四人幫」被囚禁拷問,精神嚴重錯亂再被送院。這是最後一次了,出院後她服殺蟲藥自殺身亡。我早年曾在精神科工作,讀她的故事有些不同的想法。她患的真的是「精神分裂症」嗎?青春期精神分裂症並不是那樣的。當然,我也不能憑間接的敘述為她確診。
寫吳小彥的故事令我遲疑:具體的細節太多傷痕,在今天的香港不宜用力寫,以免觸發更多鬱悶情緒。我選擇把不同的敍述整合一次,有點抽離地寫。
她和弟弟吳彰都是從孤兒院收養的。吳晗是北京副市長,兩姊弟的童年備受愛護。吳晗還有一個情同養女的外甥女吳翠,她父親在1957年「反右」運動中被劃定為「極右分子」,發配到青海改造,吳翠就過繼給吳晗家照顧。吳翠憶述,當年常常看到吳晗馱著吳小彥滿地爬著玩,也回想到自己小時候,吳晗同樣馱著她爬的歡笑情景。(吳翠,〈吳晗一家的命運〉。)
在很多人的記述,吳小彥是個伶俐的孩子,活潑快樂,直至1965年11月吳晗忽然被誣陷,《海瑞罷官》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一家人有如遭受天譴。1966年5月的一天,學校老師安排學生寫批判吳晗的稿子,點名要吳彰作文譴責爸爸,吳彰不明白爸爸怎麼會是壞蛋。小彥那時讀五年級,為弟弟叫屈,從學校回家看到爸媽就流淚。吳晗把他倆摟到懷裡說:「爸爸知道你委屈,爸對不起你。」自此每次學校要姐弟倆做這種作業,都是吳晗夫婦代筆,讓兩姊弟抄了交功課。
護爸爸展現勇氣
吳小彥是個有勇氣的女孩。1968年3月吳晗被捕入獄之前他們已被抄家,吳晗經常被拉到大小會場上揪鬥,有時紅衛兵闖入家中,就在院子裡鬥。一次,吳晗跪在院子的地上,被成群人圍著拳打腳踢。躲在海棠樹上的小彥從樹上跳了下來,朝著正在打吳晗的一人猛力踢了一腳,大喊:「回你家打你爸爸去吧!」她突然的爆發嚇得那夥人止住了毆打。又一次深夜,一夥人砸開大門衝進院子抓住吳晗打,小彥聽到慘叫,從被窩裡跳起,光著腳跑到屋外院子裡,撲到吳晗身上,不顧一切用身體護著他。這一次也震懾了施暴的人。之後吳晗被帶走幾天,期間也沒有再挨打。放回來時,進門就說:「虧了有我女兒呀。」(吳翠,同上。)
一天夜裡,袁震叫醒小彥,流著淚告訴她說,你和弟弟不是爸媽親生的,都是從孤兒院裡抱來,本來希望能讓你們過好日子,沒想到卻害了你們。天亮後,她叫小彥帶弟弟到派出所去改戶口,申請證明他們不是親生,希望切割關係以保護他們。派出所的人看了看戶口本,冷然一句:「你們湊合著過吧。」便把他們打發出來。其實即使劃清關係也不會改變兩姊弟的坎坷命運的,從此他們每天在路上被擲石子磚塊追打,叫駡「小狗崽子」是日常。 (李之林,〈吳晗女兒吳小彥之死〉。)
到袁震帶著殘疾受審查被關,吳小彥每天騎單車往返幾十里給她扎針止痛。她只14歲,但袁震把她當作大人,對她說許多對別人不能說的話。最後袁震病弱,從勞改隊給送回家,第二天就惡化送院。因為是「反革命」吳晗的妻子,醫院也不敢認真搶救她。小彥在醫院病床邊,身邊只有一個蘋果,見媽媽眼睛睜開,說我削給你吃一點好嗎?袁震只想喝粥,小彥求醫生讓她熬一碗粥給媽媽,當然也不答應。袁震去世時,小彥見她眼邊有兩滴淚,直覺她未瞑目,日後她精神病發作時就錯覺母親還活著。她常夢到媽媽這兩滴眼淚,到處問人,人死了還會不會流淚。 (蘇雙碧,〈海瑞罷官到「文革」興起〉。)
埋放骨灰見創傷
袁震去世後約半年後,一天市委派人來接小彥姊弟。吳小彥以為是爸爸釋放了,一路上不停地問,「是不是我爸爸解放了?」他們卻是被帶到醫院,原來吳晗早一天晚上死了。房間裡站著七八個穿軍裝的人,為首一人說,吳晗死了,屍體就在隔壁房間裡,你們可以去看。又說,你們爸爸很壞,要和他劃清界線。小彥沒有看遺體,拉著弟弟走了。這時她15歲。她一個前男友記述,「小彥在對我講那些往事的時候,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只是顯得很興奮,說得又多又快,彷彿急於要把那些一直壓在她心底的沉重的回憶傾瀉出來,也許這樣,她會感到輕鬆一些。她有一個本子,斷斷續續地寫著不多的幾篇日記,在字裡行間,我看到了我所沒有聽到的聲音。」(李之林,同上。)
依當時的處理,「反革命分子」在囚而死,骨灰不會發還家人,吳晗的骨灰日後不知下落,袁震的骨灰則埋在北京西山。埋骨灰的情景盡見創傷:
「11月初的一天上午,我(筆按:李之林,小彥的男友)、老久、小彥、吳彰,一行四人,來到西郊八大處。我和老久的書包裡裝著小鐵鍬,小彥背著一個大書包,方方正正,裡面是她媽媽的骨灰。她要我們幫助她把骨灰埋掉。
「我想找個僻靜的角落。但是走到半山腰,小彥看到一塊大石頭上刻著一個斗大的『佛』字,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了,一定要把骨灰埋在石頭跟前。我們四個人輪流用兩把掏爐灰的小鏟子挖著,土很硬,裡面至少有一半(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所以進展很慢。在不時有遊人路過的地方,做這樣一項工作,我有些不自在。不過在挖得出了一身汗之後,對於那些好奇的目光也就不大介意了…。近完工的時候,我手裡的鏟子碰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折斷了,手上劃了個口子。小彥用她的手絹給我包紮了一下。手絹是淡粉色的,上面還印著白兔子什麼的。最後,我們總算挖成了一個一尺見方,半尺多深的小坑。
「小彥要我和老久下山去等他們。我們向下走,到了看不見那塊石頭的地方就停了下來。這時候,上面隱隱約約傳來低語和哭泣聲--那是小彥和吳彰在向他們的媽媽告別。」(李之林,同上。)
冷酷時代無從安頓
對吳小彥堅持要把她媽媽的骨灰葬在「佛」字下面,李之林有這樣的聯想:父母死後,小彥和吳彰由老媬姆康大娘以吳晗的存款和微薄的福利金照顧著。據小彥說,康大娘滿腦子是靈異古怪的事,活人變鬼,死人顯靈等等,小彥向朋友轉述這些故事的時候,十分認真,好像身邊世界滿是魂靈。
在壓抑的時代,喪親之痛是無從正常梳理的。小彥從不敢在日記裡寫父親。她畫過一幅畫,一個辮子上紥著蝴蝶結的小姑娘站在視窗,向窗外一個站在路上的人揮手,本來題為《爸爸再見》,但是有人提醒她,這會被視為不肯和她的反動爸爸劃清界線,最終畫題要改為《告別》。
父母雙亡後,吳小彥從少女成長為青年,在不同的工厰當工人。她常要遮掩著吳晗女兒的身份,但不是沒有努力開朗地生活過。她有幾次男女之間的交往,但遇不上可以依靠的人,始終無從安頓。時代冷酷,在顛倒的成人世界受盡創傷的孩子,因為嚴厲的政治,得不到安頓生命重新出發的機會,這是吳小彥在今日香港的倒影。
「文革」倒影.四.《明報》世紀版
2020年11月24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