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7日 星期二

定。不。說 【思遷集.六】

近日一個朋友問我:「區醫生,你打算長留香港嗎?」他是讀了我在這兒的一篇〈心不安處〉,文中說,在當下境況,無論走或是留都不能完全心安的,要練習與不安共處。或者他意會我還在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走。我想了一下,答道,從去年開始就不能這樣說了。

約三年前,也曾有朋友問我會不會移民。我一貫的回答是「沒有想過」。兩年前,反修例抗爭運動狂飆,已可以預見悲劇收場,我還是沒有想過。當時還在與一些朋友想着寫一系列文章,談撕裂後的出路,社會的復和。我真覺得,無論市民還是前線警察也要面對心理創傷。也不是一味樂觀天真,那比較似是不肯或不甘放棄希望。

我讀了一些其他國家在政治悲劇衝突之後的復和歷程,認為癒合傷口的起點,必須經過調查和共同面對真相。我覺得,在2019年連番抗爭衝突當中,最大的關鍵是「721」元朗站白衣人無差別襲擊事件,以及對警方為何遲遲不到現場的疑問。我不期望政府會很快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作全面交代,但這可怕的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已經成為怨憤的最大鬱結點,政府始終要面對的。最終政府卻附從保安當局的說法,把事件定性為一般的兩批市民衝突毆鬥。

今天多數人考慮移民的原因,是眼見自從去年7月通過《國家安全法》,政治整肅十分殘酷,而公民自由急劇萎縮。但是我對移民的動念來得很遲,清晰的起點是一宗小之又小的案件:「蔡玉玲案」。蔡玉玲是香港電台電視部節目《鏗鏘集》的編導,參與製作在事件一週年播出的「721事件」跟進報導。這個專題仔細調查了在事件中出現過的汽車,車輛的車主是誰,和他們與襲擊事件的關係。警方在113日拘捕了她,技術性控告她在製作專題報道時申請車牌查冊,在表格上作出對查冊用途的虛假陳述。她於2021427日在法院被判罪成,罰款6000元。

這宗「小」案件藏著重大的不公義,而且顯示當局已經下定決心永遠不會讓「721事件」的真相見天日。在我而言,這即使不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也相去不遠了。

我是否就此決定了走?也沒有。但是從「從來沒有想過走」變成「不能說會長留」,已是最大的變化。

https://bit.ly/3x4IUo3

【思遷集.六】



2021年7月19日 星期一

長期堅持Zero-Covid的疑問

本月初有一段關於調整抗疫策略的國際新聞,沒有泛起多大的漣漪,但背後有一個重要的問題,現在就來討論也不會太早。消息是,新加坡政府擬計劃放棄Zero-Covid (「清零」)目標,改為「與病毒共存」。具體方向是全力推動接種疫苗,希望群體免疫力成為主要保護屏障,到時或不再要求入境者隔離檢疫,亦不會再大規模追蹤接觸者。香港的專家一致反對,認為這十分危險,如果社區大爆發導致大量病人入院,醫療系統將不勝負荷。【註】

新加坡政府是實幹型,不會不經大腦就轉向冒失的抗疫策略。她的想法反映了抗疫一年半之後各地政府面對的共同難題:社會和經濟始終需要復常,經年累月地全民以最大力度堅持追求Zero-Covid,各方面付出的代價是否太大?

這並不是一般所說的「抗疫疲勞」,而是把目光拉闊,評估社會和經濟各方面的整體影響。可以試看新西蘭:她抗疫嚴謹有效,但也開始評估Zero-Covid的方針是否要再檢視。總理的首席科學顧問Juliet Gerrad6月中接受合眾社專訪時,一方面平實地回顧了去年至今的抗疫歷程,同時也特别提到新西蘭的下一項挑戰是重新開放邊境,而這意味著可能需要重新調整對病毒的零容忍方針。「如果我們讓它進來,將會有更多的個案。會有重症病人。因此,這是一個平衡,對其他國家開放邊界有什麼好處,會否開放後不久馬上又要封鎖?」

抗疫策略含價值取捨

我們中心的訪問教授兼榮譽顧問Prof. Nancy Jecker6月中應邀為South China Morning Post寫了一篇評論談Zero-Covid策略的價值取捨(Is the Zero-Covid approach of China and Japan about saving face?) ,也是思考這個問題。以下撮譯其中數段。

「在1918年的流感大流行導致5 000萬人喪生。今天,每年出現的流感季節,全世界約有65萬人死亡。如果Covid病毒能夠像許多科學家預測的那樣,成為我們恆常的背景事物,那麼社會就要被迫接受相當程度的較高的背景死亡個案。

「我們應該接受什麼樣的風險?我們應該放棄哪些自由來降低死亡率?單靠科學是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的,因為它們本質上是含有價值取捨的問題。答案不僅取決於不同策略的影響,還取決於我們如何權衡諸如拯救生命和保護健康等價值觀與避免經濟困難和關顧精神心理健康等相互競爭的價值觀。」

Jecker往下解說,在Covid大流行期間,一直有兩種相互競爭的戰略。澳洲、新西蘭、台灣、韓國、越南和中國大陸的主導政策以Zero-Covid為目標,先以嚴格的封鎖將社區傳播減少到接近零,然後採用嚴謹的測試、追蹤和隔離方法來抑制個案數字。這是以不惜代價保護生命免受感染,認為一宗個案、一宗死亡都是太多。相對而言,在美國和大多數歐洲國家佔主導地位的策略是接受一定程度的社區傳播,一旦達到目標,就盡快取消限制。這是把一定數量的病案和死亡視為可接受的。它試圖權衡少數人的生命和健康的損失,以及個人自由、心理健康和如常生活的幸福。

在香港,我們的抗疫方針的背後有兩大因素主導,一是來自2003年沙士一役的慘烈教訓,見識過醫療系統瀕近崩潰的情景;二是香港抗疫是國家抗疫大局的一個部分,即使不是「全國一盤棋」,抗疫思維也不能不竭力「清零」。

對風險零容忍有代價

雖然有這兩大前提,香港也不能迴避面對價值取捨的問題。在較小的範圍筆者曾提出一些疑問:我們醫院和安老院舍近乎絕對「零探訪」的政策,真是已經充分考慮和照顧到長者病人的身心健康和福祉嗎?長期限制在公共地方聚集是否過於苛刻地限制了個人自由?

這些疑問針對的範圍小,但提示了,對感染風險的絕對零容忍是有其重要的代價。我還認為有一些代價甚至直接與醫療健康有關:因為害怕一旦入院就與家人隔絕,有些老人情願拖延也不肯求醫;醫療焦點長期放在Covid防線,其他病類的病人服務變得強差人意不求發展;對感染風險的零容忍也影響一代醫護人員的臨床學習。這些是否很普遍,影響是否很嚴重,筆者無法準確知道,但問題可能正在於,零風險和零感染的思維習以為常,我們已經不太注意這些影響和代價,沒有好好去評估研究。

這樣對「零Covid」抗疫策略提出倫理疑問,會否「動搖軍心」,打擊堅持抗戰到底的意志?我看香港專家對新加坡政府擬調整抗疫策略的強烈反應,是含有「想也不要想」的警告,一旦想像放寬,怕就會心軟。

但是這個決策問題還是客觀存在的,就是上文引述新西蘭總理的科學顧問Juliet Gerrad面對的難題:在某一個時刻,每一個政府都要考慮重新開放邊境和開放社會活動。政府不會永久地以堵截Covid為唯一的施政目標,而且Covid看來不會像天花或痳疹那樣能被疫苗完全迫退。現在我們的希望是「谷針」,但疫苗阻截最新的變種病毒的效力或者只有60-70%,即使有8成人接種了,取阻截效力的平均數65%,群體保護作用也只有5成左右(0.8 x 0.65 = 0.52),如果像每年季節性流感那樣,能把感染入院數字控制在醫療系統可承受的水平已經是不錯。

筆者見過沙士的慘烈,也同意抗疫從嚴,因為「法乎上取乎中」,但是全景地看,還是認為值得再想想:追求永久Zero-Covid是否合理?另一方面,放下這目標的話,風險如何可控?

【註】:71日《香港01》〈新加坡擬棄「清零」 孔繁毅指做法危險 籲港府延遲港星旅遊氣泡〉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21719




 

2021年7月15日 星期四

活在當下怎麼辦?【思遷集.五】

時代激蕩,城市傾頹中,如果身邊的親友或同事在這些日子陷於焦慮,你想安慰開解,可以說什麼?

有一句是「活在當下」。不要想太多,珍惜眼前人,用心過好每一天就可以了。然後你回心一想,這句安慰别人的說話,到底能怎樣理解呢?

問題是,焦慮就來自當下:當下的高壓管治;每天在消瘦的公民空間。正是當下城市如此快速丕變,才衍生眾多移民抑或死守的抉擇焦慮吧?如果最終我決定離開,那是因為我不能忍受生活在日漸難堪的當下;又或者我決定不走,那也得設法為自己造一個樹洞,不要讓當下浮誇矯情的愛國愛港新浪潮淹至沒頂。

我年輕時學過一點佛學,讀過一些禪師公案,因此知道「活在當下」有另一個層次的理解。如果你有幸遇上一位有智慧的法師,他或她就會輕輕點醒,活在當下,說的不是我們這個侷促的物理時空呢。

我們的焦慮連結著負傷的記憶、痛失或錯失的過去,而未來是令人忐忑的看不通的歧路。我城何存?此身何往?對,放不下「我城」是一種執著,況且「我城」從來也含有想像,它不是永續的,興衰變革各有前因,但我也猜想,陷於焦慮的人未必歡迎「點醒」開解:有些堅持是活在當下僅餘的意義,所以才說「念念不絕必有迴響」。

心結之所以是結,正因它真是糾纏難解。你說苦思無益,勸他活在當下不要想得太多,但那正是他本來的問題:無法不想。

不堪回首,該怎麼辦?近年流行的正念修行(mindfulness practice)是從觀照當下自己的身心(包括心緒和心情),從而安頓馳散的心。當下這個煩躁不安的我是印著昨天種種經歷而來的。活在當下,應包括與這些印記(有些是烙印)共處,也包括珍惜和培養自己心靈上的自由。然而它不是叫你把所有負面的躁動心緒掩埋。

說得出不一定做得到。我自己就不能全靠靜觀式練習修行讓心神安定。有時紓解焦慮要靠體力運動,更多是閱讀和寫作。在特别懨悶抑壓的時候,我會做一些不大不小的決定,改變一下自己的小宇宙。

退向小宇宙時,會想到古人說「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中庸》) ,把道德理性都捲起收藏,等候未來,難免也含有在顛倒時代的無能為力。「退藏於密」卻不是鑽牛角尖的孤絕境地,最好在能力所及的地方幫助一些身處困境的人。「活在當下」四字本來就有三個焦點:「當下」、「活」和「在」。我想,「在」既是站穩自己生命所在,也是與他人共在。

 【思遷集.五】



 

 

【思遷集.五】

 

我的「下愚不移」【思遷集.四】

《論語》裡有一句話,「唯上智與下愚不移」(〈陽貨〉篇) ,各家有不同的注釋,最近我斷章取義地拿來思考移民抉擇,倒像明白多了孔子的意思,尤其是在城市充斥著「看風駛𢃇」現象的時候。「看風駛𢃇」是廣東俗語,書面語有「看風使船」、「看風轉舵」等說法。

這是名副其實的斷章取義。孔子這句話前面的一句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我理解的本義是,人性向善,但行善拒惡的意志不易堅持,容易受環境影響形成陋習,隨波逐流而失其心。

為什麼斷章取義拿來談移民?那是從年輕時一次「去/留」抉擇的切身經驗想起。在本欄第一篇(「思遷/見異」)我提到,當年在外讀書,最終決定回港是經過困難抉擇,師長朋友和家人都有些擔心。這個欄目有我的一張小照片,其中那個背著鏡頭眺望著亞里桑那州峽谷的我,當日應該就在想著醫學院畢業之後的去留。

那時我自覺想得很清楚,決定帶有理想性,但回頭誠實地看,那是依於一種近乎「愚」的固執而決定回港的,不考慮實際得失。實際的得失是分明的。正常的事業路徑是畢業之後申請駐院醫生培訓職位,工作簽證應該沒有問題,四年後就是一個專科醫生,到時再決定留在美國與否也不遲。當時心急回港,一半是著實有點「思鄉」,另一半(現在回頭看) 像是「身份認同」的危機。我直覺地認定,在美國完成四年培訓,應該就會留下來申請「綠咭」,因為回港的成本太高了。香港當年承認英聯邦醫生資格,但美國不屬英聯邦,回港要從頭考試和實習,真是「道路阻且長」。「綠咭」之後進一步就是歸化為美籍華人。

對於「去/留」我不曾作原則性的道德判斷。我有些香港同學在畢業後留在美國定居,現在還是很要好的朋友。當日自己的決定近乎gut feeling,既不是深刻的道德智慧(如果是,那就是「上智不移」了) 多半就是固執。「下愚」的固執並不明智,不多作務實的考量,但是勝在簡明和能堅持。

那時固執什麼?我是固執地認定自己永遠脫不了本來的身分。那時還不流行說「初心」,沒有人追問「你覺得自己是香港的中國人還是中國的香港人」,但我對身分認同真是十分執著的,故此應該屬於「下愚不移」之列。

這樣執著地逆流回港,四十年下來很多得著,也十分感恩。大致上我算是「打死也不走」的一類,198419891997,幾番人心浮動我不動,有點自以為漸從「下愚」昇華向「上智」了。現在香港面目全非,卻又浮游到「上智」「下愚」之間的普通人群中,有些踟躕。

 【思遷集.四】



 

2021年7月8日 星期四

心不安處 【思遷集.三】

說五十年不變,卻是未到一半便劇變。走還是留,令人心煩。移民聲中,便聽見蘇軾詞句「此心安處是吾鄉」(《定風波》)。在不同時候不同的光景,這一句有不一樣的意思。這有撫慰和開解的意味,也是隨遇而安在異地逆境底下的生活態度。

蘇軾並不是在寫自己。「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背後是一場文字獄,在「烏台詩案」,蘇東坡幾乎被判死,最終被貶謫。他的好友王鞏受到牽連,被貶謫到荒僻的嶺南,歌妓柔奴毅然跟隨南遷。日後王鞏北歸,好友敘舊,在席上蘇軾問柔奴廣南生活如何,說那想必不是什麼好地方吧,柔奴卻答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她是個腹有詩文的女子。

我在《蘋果日報》的專欄寫過這題目(〈嚴厲的家〉,30/10/2020),現在《蘋果》給封殺了,便又想到別的意思。

柔奴引用的是白居易詩。《初出城留別》的起句「朝從紫禁歸,暮出青門去。」寫為士為官的身不由己,末句「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是自我開解。

真的「本無鄉」嗎?香港本來是很合格的家鄉,如今弄砸了。我的《蘋果》專欄在每周一次的健康版,20195月底開欄,那時反修例抗爭漸烈,我沒有定力規規矩矩地寫健康題材,編輯也任由我。欄名最初是「醫醫詩詩」,半文半詩,2020年底改為「驀然回首」。抗爭至10月已開到荼蘼,城市在「止暴制亂」的肅殺中。之前不久政府和民間還有人在說修補撕裂、社會復和。我寫道:

在一個我們不知道的時點,這個城市放棄了所有修補撕裂的想法。不要說貪心的全面『社會復和』,連最起碼的寬和從容也倏然消失。大小機構日益嚴厲,民間日漸聲瘂,當然也可以算是一種平靜,但人心的壓抑,畢竟是可以摸得著的。如果『香港是我家』還是用得上的比喻,恐怕我們一朝醒來,就會回到了上一個世紀『家春秋』那種充滿父權、家教家規,甚或乾綱獨斷、父子無語的最嚴厲的家庭。然後就看子女牴觸對抗,抑或決裂出走。」

這篇文的後半有詩,詩的結尾:


有人從禁閉的區域出逃

有些出走的路線經已取消

穹蒼下他們在無星夜裡遷移

城外城內,地上地下

心不安處是家

當時想,「我城」已經異化,非城更非鄉,此心安處是吾鄉?不,應該要反過來說:此心難安,便是我城。

如今城市更不堪了。走的人不甘心,有些不捨,或者還有歉疚;留下來的人,除非是先天的永久順民,身受劇變也會心悒。我於是領悟,其實走或不走都不能完全心安的,因為不安已經成為我們身處的這個時空的存在本質。如果去與留都不能心安,那麼就在所選之處,守著自己那一點不安,盡量誠實地生活吧。心不安處是吾鄉。

 

【思遷集.三】



2021年7月7日 星期三

勿使人民思遷 【思遷集.二】

專欄名字來自成語「見異思遷」,飲水思源,便上網尋找它的出處。這是來自《管子.小匡》篇。有點驚奇的是,它原來並不是駡人的話,更與不忠背叛無關。篇中記述了宰相管仲向齊桓公詳細講解治國安民的組織方法。在管仲心目中,國泰民安的願景是這樣的:

要讓士農工商各自安分守己,應劃定居處,安排好四大階層的人民生活作息的環境,互不相雜。士人住在於安靜之地,農住近田野,工匠靠近官府,商人靠近市場。

為什麼要互不相雜?這是考慮到所需的成長和工作環境,讓各階層經耳濡目染,安分守己,專心發揮社會功能。管仲說,士人聚居,閒時互相談論孝義敬愛忠悌的道理,從小時就習慣了,思想安定,就不會「見異物而遷」。

同樣地,農人子弟自小從事農活,以父兄為榜樣,思想安定也不會見異思遷。工匠、商人也如是。當然,如果農家的子弟出了優秀人材,樸實而不奸惡,也能夠成為可以信賴的士人,但大多數人需要安分守己,不要接觸太多與自己的職能無關的人和事,以防見到新鮮事物(「見異」)會不安分,「思遷」會影響社會秩序。

把管仲的願景放在今天,可能便是我們如今耳熟能詳的「保持香港繁榮穩定」。這樣想時,也就容易明白,為什麼在一個本來以多元為傲的城市,越來越怕「見異」,更别說容納異見了。

 【思遷集.二】



 

思遷/見異 【思遷集.一】

M說要做一個網站,連繫遠走他方或者掙扎著是否要走的人,邀約開一個專欄,我即便想,身在劇烈變化的香港,此刻無論走或留也是忐忑。專欄應該為身處這個時空感到不安的人而寫---無論是走是留。

欄名掇取自成語「見異思遷」。在傳統中國文化,「見異思遷」是大大的貶詞:貪新忘舊等同辜負,不忠貞即是背叛。我在年輕時涉獵過一些傳統儒家思想,現在踏進了老年,孩子都成家了,有些年少時入了腦的思想連同背後的價值觀還在,譬如說,「安土重遷」是珍惜自己的鄉土家園,不會輕易離開。這句出自《漢書》的話下面還有更濃烈的一句,說「骨肉相附,人情所願也。」《論語》也記載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母如果還在的話,為人子女就盡量不要遠行,一定要出遠門,也要有明確的目的和去向。

這些都有很好的意思在背後,但也是因為中國文化主要是農業底子,才有「安土」和「不遠遊」的觀念吧?試想像一個航海捕魚為生或是牧馬放羊的民族,相信未必會有「安土重遷」、「落葉歸根」之類想法。

文化自有不同性格,但人類感情很多是共通的。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思念故人和故地是屬難免。對此我有切身經驗,那是年輕時在外讀書,在異地生活。最終決定回港是經過忐忑不安的抉擇,我以為那是人生中的一次終極抉擇了,如今卻又來到不確定狀態。

年輕遠遊,對「思遷」和「見異」自然有些鮮明的體會。回頭看,在異地的生活經歷其實是個人成長和日後人生的養分,因此不免想,「思遷」在特定的時空情境並不是那麼可怕或可惡的事。

我也會想,香港原是一個多異質,廣東話所謂「納納雜雜」的地方。求同存異在我的一代人並不是一種理想或主張,存異本來就是常態。現在,當城市裡的人誠惶誠恐地團結一致,愛國和愛港都漸漸變得千人一面,「見異」可能更為稀罕珍貴了。

 【思遷集.一】

https://www.balllawswim.org/post/_%E6%80%9D%E9%81%B7%E8%A6%8B%E7%95%B0

 區聞海醫生於20195月在「蘋果日報」開始其專欄,現在專欄隨報紙給封殺而結束。他從安心之處是吾家一句,隨著時勢轉壞進而領悟,「其實走或不走都不能完全心安的,因為不安已經成為我們身處的這個時空的存在本質。」



 

辛笛〈夏夜的和平〉(1946)

 文革後,198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為辛笛出版《辛笛詩稿》。選詩依時期集為五輯:「珠貝篇」(19337月至19367),「異域篇」(193610月至1938),「手掌篇」(19451948),「泉水篇」(19751962),「春韭篇」(19761982)

 在他的新詩創作生涯有兩段「沉默時期」,一段是抗戰時期,一段是政治運動和文革。

 「手掌篇」的詩來自《手掌集》。單行本傳抄翻印中國和海外,包括香港。〈手掌〉成為中國新詩的一首經典,不過我的每日一讀,今天落在另一首,半是因為詩後一句附記。


 〈夏夜的和平〉  辛笛

 最後一列電車回廠了

都市心臟停止它不自然的抽搐

道旁樹高而且大的影子

在烈日中是行人的綠洲

此刻卻作了一個黑髮滿頭的孩子

牽着手向兩旁看齊

站在街燈下搖擺

告訴你天地悠悠

工業的人間方覆沒入于混沌的原始

告訴你一天熱過了

不怕月亮喘白氣

南方晚來還有風

 

寂寞的是霓虹光可不是人潮

三三五五一成堆

光脊梁活像蝌蚪

散開了又聚起來

十字街頭就成了鄉村的夜市集

大家彷彿一時都放下

窒息了八年還向九年上走的心

一齊游泳在納涼的意志𥚃

管他明朝紙幣又要跌幾成

    這就是夏夜的和平

這就是整日辛勞但圖一飽的

人民大眾的平安夜

 

可敬愛的同志

你若非由於嫉妒

怎麼能忍不讓他們舒筋換骨

享受這一夜的清涼?

你若非由於自私

怎麼能說和平永遠躲在不許想的地方?

    儘管黑壓壓的地平線有電閃

就在此地此時

你一點不覺得他們單純可愛?

你用聽筒去聽好了

他們的心坎上到底是要和平還是風暴?

作好作歹全在于你

請看八年戰後第一個夏夜

人民大眾的善良平靜的臉

難道看了這

只要你有良心

不比來看他們搖拳切齒的憤怒

天然要快樂到千萬倍?

 

          1946630

                反動派進攻解放區

                休戰期滿 晚讀報載

                和平之望未絕的消息以後




2021年7月4日 星期日

辛笛〈敬悼聞一多先生〉

 【辛笛《夜讀書記》,繁體字版,1948年,上海出版公司。137-142頁。】


〈敬悼聞一多先生 一一 為詩歌音樂工作者協會上海分會作〉 

1946715日下午530分,聞一多先生父子在昆明同遭暴徒所刺,先生腹部中槍多發,死於送往醫院途中,時距李公樸先之死期不過四日。我們在報紙上驚心地讀罷這噩耗,久久相對說不出話來,凡為忠義正直的國民,憤怒必遠過於悲哀。聞先生年青時是一個寫詩的人;中年以後,漸入深沉,潛心學術,冷暖自甘,作一個誨人不倦的學者。直至抗戰爭軍興,蒿目時艱,憂心如搗,始於政治有所立論主張。不意勝利尚未期年,而先生的生命須臾竟殉於強暴之手。

在偌大的土地之上,以一個身為詩人學者的聞先生,不僅是室如懸磬,家無隔宿之糧,就連平安地生活下去都不容許。這冷酷的現實明白的反應了些什麼?我們可以知道時局已經臨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現狀已經踏入了何等黑暗腐爛的地步!聞先生是死而無罪的。如果他有過失可言,那是他一不能明哲保身,視若無覩,二不能噤若寒蟬,甘作奴隸,他太天真,太坦白,太良善。他以為有憂國之心即可作憂國之言。他簡直過於相信民主和自由的諾言了。

闡先生是不能白死的。凡為國民凡為文化界凡為詩歌音樂界之一員,我們大家要一致聯合起來控訴,要求政府懲兇,撤換負責長官,切實提供人權保障。聞先生卻也是不會白死的,雖然他死得這樣慘,挺直地躺在道旁鮮紅的血汩裏。笨伯的屠戶滿以為殺了一個就少一個,或是殺一儆百。豈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豈知千萬人的心上更生了千萬個「不妥」的萌芽?無數的聞先生是殺不完的。在這文化為芻狗的時代,有些近視淺見的人也許認為思想已經不值一文大錢,又何必把它來重視;也許認為先驅者的生命不過等於美式無聲槍的幾粒子彈的價格而已;他們可曾知道先總理領導的辛亥革命最初何自而來?可曾知道今日的國民政府最初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成果之一?

聞先生的精神不死。

在人類的政治進化過程中,聞先生之前已有無數若干先驅者殉道而死,其後也必有無數若干後繼者踵武而來。群眾將以血來洗濯這亙古常新的理想,然後大同社會才能在世界的歡騰裡湧現。我們深信,血債總是以血來清償的,但我們更相信,罪惡總有一天會洗盡的,永在人間消失。現在讓我們肅穆地打開聞先生的新詩集「死水」,讀一首當年最有名的「洗衣歌」: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這是當年聞先生為在美國洗衣為生的華僑而寫的悲憤。如今他在祖國裏作了一名偉大的洗衣匠,以他自己的血來洗祖國的骯髒,黑暗和苦難。他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怨。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你們肯幹?

 

(下略)



2021年7月3日 星期六

辛笛、香港、灰色象


果日報突然死亡,只差一天,這篇稿沒有能夠刊出。 

近日想著與香港頗有情誼的詩人辛笛(原名王馨迪,1912-2004)。辛笛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大學三年級己有很好的詩作:「我們航不出這圓圈//將生命的茫茫/脫卸與茫茫的煙水」(〈航〉,1934年)。1936年他留學蘇格蘭愛丁堡大學,是朱光潛推薦的。日本侵華戰爭前夕回國,當時大學紛紛遷往西南內地,辛笛未能內遷,在日軍佔領上海的日子蟄居淪陷區,在金城銀行當文職,避開注意,但在地下低調支援左翼文學家和文化人,包括貸款支援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

1945年抗戰勝利,國共和談破裂,在當時國民黨高壓統治下,好友聞一多於1946年在昆明被特務刺殺。辛笛這年的詩作〈寂寞所自來〉在今天讀來別有感覺:

兩堵矗立的大牆欄成去處

人似在澗中行走

方生未死之間上覆一線青天

果有自由給微風吹動真理的論爭

空氣隨時都可像電子樣予以迴響

如今你落難的地方卻是垃圾的五色海

驚心觸目的只有城市的腐臭和死亡

數落著黑暗的時光在走向黎明

宇宙是龐大的灰色象

你站不開就看不清摸不完全

呼喊落在虛空的沙漠裏

你像是打了自己一記空拳

 1948年秋冬,辛笛在上海參加一些文學活動被政府監視,在白色恐怖中把妻兒送往香港暫避,自己隻身留在上海。19496月,他被選入上海代表團赴北京出席全國第一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聆聽國家領導人的講話及學習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回上海後即轉投工業部門,脫離文壇,「棄文從工」因而避過了日後一些慘烈批鬥。

文革劫後,辛笛多次應香港大學和文學界邀請來港訪問。在今天禁區處處的香港,八十年代中港活潑自在的文化交流特別令人神往。

《蘋果日報》「驀然回首」專欄,原訂於2021625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