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笛《夜讀書記》,繁體字版,1948年,上海出版公司。137-142頁。】
〈敬悼聞一多先生 一一 為詩歌音樂工作者協會上海分會作〉
1946年7月15日下午5時30分,聞一多先生父子在昆明同遭暴徒所刺,先生腹部中槍多發,死於送往醫院途中,時距李公樸先之死期不過四日。我們在報紙上驚心地讀罷這噩耗,久久相對說不出話來,凡為忠義正直的國民,憤怒必遠過於悲哀。聞先生年青時是一個寫詩的人;中年以後,漸入深沉,潛心學術,冷暖自甘,作一個誨人不倦的學者。直至抗戰爭軍興,蒿目時艱,憂心如搗,始於政治有所立論主張。不意勝利尚未期年,而先生的生命須臾竟殉於強暴之手。
在偌大的土地之上,以一個身為詩人學者的聞先生,不僅是室如懸磬,家無隔宿之糧,就連平安地生活下去都不容許。這冷酷的現實明白的反應了些什麼?我們可以知道時局已經臨到了何等嚴重的程度,現狀已經踏入了何等黑暗腐爛的地步!聞先生是死而無罪的。如果他有過失可言,那是他一不能明哲保身,視若無覩,二不能噤若寒蟬,甘作奴隸,他太天真,太坦白,太良善。他以為有憂國之心即可作憂國之言。他簡直過於相信民主和自由的諾言了。
闡先生是不能白死的。凡為國民凡為文化界凡為詩歌音樂界之一員,我們大家要一致聯合起來控訴,要求政府懲兇,撤換負責長官,切實提供人權保障。聞先生卻也是不會白死的,雖然他死得這樣慘,挺直地躺在道旁鮮紅的血汩裏。笨伯的屠戶滿以為殺了一個就少一個,或是殺一儆百。豈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豈知千萬人的心上更生了千萬個「不妥」的萌芽?無數的聞先生是殺不完的。在這文化為芻狗的時代,有些近視淺見的人也許認為思想已經不值一文大錢,又何必把它來重視;也許認為先驅者的生命不過等於美式無聲槍的幾粒子彈的價格而已;他們可曾知道先總理領導的辛亥革命最初何自而來?可曾知道今日的國民政府最初也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成果之一?
聞先生的精神不死。
在人類的政治進化過程中,聞先生之前已有無數若干先驅者殉道而死,其後也必有無數若干後繼者踵武而來。群眾將以血來洗濯這亙古常新的理想,然後大同社會才能在世界的歡騰裡湧現。我們深信,血債總是以血來清償的,但我們更相信,罪惡總有一天會洗盡的,永在人間消失。現在讓我們肅穆地打開聞先生的新詩集「死水」,讀一首當年最有名的「洗衣歌」:
我洗得淨悲哀的濕手帕,
我洗得白罪惡的黑汗衣,
貪心的油膩和慾火的灰,
你們家裏一切的髒東西,
交給我洗,交給我洗。
這是當年聞先生為在美國洗衣為生的華僑而寫的悲憤。如今他在祖國裏作了一名偉大的洗衣匠,以他自己的血來洗祖國的骯髒,黑暗和苦難。他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怨。
流一身血汗洗別人的汗,
你們肯幹?你們肯幹?
(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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