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期發現自己會被文學感動,散文是魯迅,新詩是余光中,到八十年代就「變心」,與魯迅尤其漸行漸遠。在內地,魯迅也是由熱變冷,和諧社會不需要有獨立個性和鋒利批判的文章,學校課程不再選讀,社會也不時興那種認真了。也許再過十年,只有研究文學史的人才會理會誰是魯迅,他為什麼寫出那樣的詩文,為什麼他的文章常常有些寂寞感。
為何想起魯迅?先是近日看關於星群的文章,靜思宇宙浩瀚,忽地念起魯迅「心事浩茫連廣宇」詩句。「浩茫」和「浩瀚」只是一字之差,「廣宇」和「宇宙」也是一字之差,其中有多少心事?
詩句出自1934年〈無題〉,讀者大概無人不曉:「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
這詩厲害之處是四句一體渾然天成又擲地有聲,但各句獨立吟誦也會衍生意象。「敢有歌吟動地哀」一句,在1976年群眾悼念周恩來逝世、1989年學生悼念胡耀邦,都成為鮮明標題,一些悼念的詩文選輯直接用它作書題。「於無聲處聽驚雷」在每個鬱結壓抑喑聲的時代都有人以之為寄託。如今「於無聲處聽驚雷」可能被視為含有煽動意味,正規課程該不會讓學生接觸這首詩了。
年輕時頗受「敢有歌吟動地哀」感動,中年偶有心事浩茫的時刻,但不大相信無聲處可以有驚雷,這是因為深知政治之難。來到近日,反而覺得「萬家墨面沒蒿萊」可堪咀嚼。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4/8/2022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