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30日 星期五

生於五四運動

 在「反送中」局面最激烈的周末,軍車在深圳那邊集結,紅衣人拉隊去到公立醫院滋擾,機場因激烈堵塞而封閉。我的班機取消了兩次,台灣行程的前半部分註銷。遲一天出發,抵埗後反因減少行程而空出一整天,讓我難得地漫步和慢讀台北。第一站是殷海光故居。只我一個訪客,安靜地看他的手稿書信,和紀念他百歲冥壽的短片。他的哲學是邏輯實證論和自由主義,他為堅持追求民主而受迫害。

《死於憂患,或癌》

不要將我們的未來
放在大話連篇的沙灘上

從温州街18161號走出來
烈日當空,為什麼我會想到這兩句話
把我的前半句套上他那下半句
彷彿我們的時空可以互為印證
這肯定不是他的邏輯
更無實證為憑

我念著他手寫的一首沒有詩意的詩
燈蛾撲火迴旋千百次
火花燃去翅膀仍不悲傷
牠還再三叮嚀同伴
一定要堅持撲向火光

固執的人擇什麼善
我聽說,在君子好逑的年紀
他不為未來妻子的家君所喜
長者怕執著政治信念的人活不長久

日後他教過一個學生名李敖
自稱尊敬老師卻又無情嘲笑
笑哲學家自己解不開鬱結落得患癌
覺得這就像神父染上性病一樣可笑

無論如何我們應該心存同情
有些前人的確死於癌病
在癌病之前他們的確曾有鬱結
憂國憂時或者真心憂民
那種鬱結在那個時代比較流行
在哲學家之後及之前
周恩來魯迅孫文

他自言是五四知識分子最後一人
最後,屋無片瓦身似浮萍
他還著緊德先生賽先生,以為
中國文化應有展望
不知世事已遷
就如今天,文人浮於輕波
識時務的人列於四民之首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830日。





2019年8月29日 星期四

《我不喜歡集會遊行》

我罕有參加遊行,4月底那一回,寫成一首詩。投稿至刊出至收到詩刊,剛好又四個月,就是全城天翻地覆的4個月,詩好像穿過蟲洞去了另一個銀河系另一個地球的另一個香港。

   
    《我不喜歡集會遊行》

我不喜歡集會遊行
人擠時難以呼吸
疏落時卻似暴露
早些年我去維園六四
後來司徒華癌病走了
劉進圖被斬我去了一次集會
支持新聞自由,小型的
那次人不擠也不太疏落
而城市從此悄悄變遷

特此聲明我不喜歡人群
不喜歡在人群中變成mass的一部分
不喜歡被稱為廣大市民
不喜歡mass gathering 眾數的廣大群眾聚集
如果非法   集結是犯罪行為
就是合法   聚集也有人錄像
這些都令我不安

因此出發前我小心準備
不適感覺預早舒緩
我看過逐小時的天氣預報
備了水,輕便帽
帶青黃色和靛藍色相間的小摺傘
茶色陽光眼鏡和白色不帶信息的T
我選擇不戴外科口罩

穿一雙輕便柔軟的鞋出門
在銅鑼灣的小街等候隊伍出發
那雙鞋駕車和在商場雲石地面都很舒適
站在凹凸的柏油馬路上未曾起步已經發疼
真有可疑人寒著臉來錄像
這時已經無法告退

我們行至天黑
回到家晚飯時間已過
水煑兩根黃白斑雜的玉米
在床上撓起赤腳
啃著玉米看電影台重播亞信的故事
在冰雪深山中那個逃兵哥對女孩說
你的名字叫亞信?那是相信的信?
也是誠信的信,信心,和信念
逃兵哥說這是個很好的名字你千祈要珍惜
女孩臉上有一絲茫然

之後女孩眼見兵哥被殺,我沒有抱怨
事實上日常我少有抱怨
我寧可這樣看看老電影
而不是為一些不可置疑不能置信的
制止強姦犯通街走    以至
緊急堵塞漏洞的官員說詞
而出門去集會和遊行

我願相信,如果你告訴我
這是最後一次
我不想張羅一雙合適集會遊行的鞋


定稿於2019429
載《聲韻詩刊》總第48期,A46
20197







2019年8月23日 星期五

入院須知什麼


病人入住醫院會獲派一份「入院須知」。公立醫院的入院須知寫得仔細嚴肅,一些私家醫院寫得比較友善。有些病人想知道的事不一定與「須知」相同。當城中撕裂,病人要知道的事會不會隨之而變化?

《入院想知的事》

病房護士給我一張床
床頭小抽屜留下一個病人的話
一份入院須知
筆迹在上面抖顫

 須知說病人需要知道的事
第一請帶備拖鞋面巾牙刷牙膏
梘液廁紙等個人日常用品
以及可供床頭櫃用的小型掛鎖
我的防煙口罩呢他問
第二請不要攜帶貴重物品
以及任何鋒利危險或易燃物品進入醫院
我的木柄雨傘呢他問

須知提示在置有高度敏感儀器的高危地點
請關掉流動電話
他在想有沒有人無聲息地搜查電話
裡面那些高危地點拍下的高度敏感照片

須知說任何人士不得在醫院內使用
可能令他人厭惡或煩擾的言語
他想知道醫生可否在醫院內說出
可能令他人厭惡或煩擾的言語

我想我知道他要知道什麼
在始亂之年
浪花裂為四色,白黑藍黃
曾有藍色玩笑
醫生說某些人骨折到來
給他們打石膏要大大力打
病人不知雙關語是何種關心
白袍醫生要如何對待黑衣病人

哀哉,始亂之年
顏色斷裂於春夏之交
大海失舵,四色皆凶
黑白黃藍皆有問
我想一切也是關於安全感
病人想知道關於入院的所有的事
直至那一天
紅衣衛兵真身赫然淹至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823日。






2019年8月17日 星期六

顏色的生死戰

香港會否走向「玉石俱焚」的境地,目前還看不出來,我看是有可能的。
中文成語四字詞大多數是言簡意賅而又籠統含糊,「玉石俱焚」很嚴重,有必要準確地界定,不宜任人聯想。我近期的思考是,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會發生「玉石俱焚」?其中一個提示來自國務院港澳辦和中聯辦87日在深圳舉辦的香港局勢座談會。港澳辦主任張曉明引述「部份香港人士」說反修例事件已經變質,帶有明顯的「顏色革命」特徵;中聯辦主任王志民就表明現時鬥爭已是一場關乎香港前途命運的「生死戰」。
我認為出現玉石俱焚的客觀條件是雙向互動的:當反佔中抗爭由激烈的勇武行動主導,遇上官方陣營由火紅的鬥爭思想主導的話,「生死戰」就有可能走向「玉石俱焚」或「攬炒」的結局。
在深圳座談會之後,「多維新聞」有一篇文章〈北京姿態驟變:香港處于顏色革命風口浪尖〉似乎熟知官方思維,它分析張曉明主任是在通報中南海就香港當前局勢的高層指示,為反修例街頭運動定性並發出警告,中央可能改變對理香港局勢的「動作幅度」。同一天,特區政府原中央政策組顧問王卓祺在《明報》發表題目溫和而內容殺氣騰騰的文章〈對香港反中動亂的幾點觀察〉,確鑿認定這是反中亂港的政治動亂,預言極端分子最終會與暴力及恐怖主義連在一起,而721日在中聯辦門外的示威行徑是辱華事件,已令香港蛻變為反中基地。他的結論是「港獨已經根深柢固,與台獨、疆獨、藏獨同等嚴重,並駕齊驅。」
我年前在工作上與王卓祺有數面之緣,覺得他處事率直明快,現在讀到他的火紅文章,有些感慨。
在中國現代史,你死我活的鬥爭常是不惜玉石俱焚的。文化大革命之外,反修正主義、清除反革命的鬥爭幾次令國家走進災難。慘烈的摧枯拉朽的政治運動、清算、鬥爭,總有這一類戰鬥檄文敲起警號。歷史不會簡單重覆,但是中國政治有很大的「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 特性。何謂「路徑依賴」?既有的格局、套路以及範式形成慣性,慣性力量使決策方向一往無前,有選擇也變成沒選擇,一朝起步就走上不歸之路。我看6月至今,不歸路已經逐步成形,如果中央依其慣性邏輯和套路處置局面,而抗爭者同一往無前,無法自我調整,那麼玉石俱焚的條件就基本具備了。

《信報》「醫三百」專欄,2019817日。

2019年8月16日 星期五

說些什麼

726日周五,中大醫科生在校園百萬大道靜坐,抗議前一個周末遲緩的警方任由元朗白衣人暴打市民,港大醫科生也有參加。我坐後排,石階火燙。集會標語是「不再沉默,杏林同行」,但近千名同學只是靜靜坐著。鄭志文醫生到來講一些打氣的話,鄺葆賢醫生呼籲同學參加現場救援工作。有同學分享做志願急救員的故事。
我來只為一同靜坐,卻也有同學認出了,禮貌地請我講話。我說要想想有沒有話真的想講。想著,天黑了,標語布條在晚風中獵獵作響。我講了幾分鐘,關於在集體運動中的個體,關於預感著在前面的凶險。

《這一夜說些什麼》

這一夜我可以說什麼
當我預知一個比這大上千百倍的黑夜
黑壓壓對黑壓壓的是群眾
群眾鬥群眾
幽靈從百年歷史踽踽而來

我預知的不是舊日劫難的輪迴
每一場劫難也是新的
新一代昂首承受時代的新使命
新的呼喚在風中獵獵而響

當年輕人以新鮮心靈和身軀承受劫難
年長的人可以說什麼
他們見過想過或追逐過
如今已擱置或暫緩的理想
他們知道從前一些火熱的歷史
有些青少年不宜

我說每個人也要珍惜自己和身邊每一個人
我沒有說這是一個不值得被它吞噬的黑夜
我不可以說
百年黑夜中踽踽而來的幽靈當中沒有神明

由是我在預知的巨大黑夜中猶疑
要是無人願意走向深淵
我們會否在黑夜中昏睡下一個百年
若不預告前路的凶險
你們能否攀過山巔?
我說不上什麼確切的話,而
天佑此時
幽靈歸去
下弦月冉冉升起
  
《蘋果日報》「醫醫詩詩」專欄,2019823日。


2019年8月12日 星期一

人工智能武器誰負責?

去年,我聽到生物倫理學家朋友正在研究有關人工智能(AI)武器系統的責任和控制問題,初時感到有點驚訝。雖然我知道,生物倫理學的範圍確實包括與嶄新科技有關的各種道德倫理爭議,但我以為它所關注的議題,大體上應屬於民間社會的範疇,而軍事戰爭並不在其內。然而我也立即想起,上個世紀後半葉生物倫理學興起,也是與二戰期間犯下的對人類的罪行有關:納粹德國的醫生和科學家對集中營裡的人群進行了可怕的活人實驗,包括兒童。嶄新技術能影響生命、衝擊社會既有的價值座標和秩序,也就帶來了新的倫理問題,AI武器系統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今年430日,史丹福大學國際安全與合作中心 (簡稱CISAC) 舉辦的一場專題講座,主講者之一Paul Scharre是軍事顧問專家也是美國在阿富汗戰爭的過來人。他觀察,新型武器系統的設計在不斷演進,「我們見到戰爭演變的方式之一,是真人的角色被推離戰場邊界 ——不僅是人身不需在現場,在認知層面也不需要 —— 越來越多的戰鬥攻擊決策是由這些以機器的高速計算系統作出的。」遙控無人機執行攻擊任務是「人身不需在現場」的例子,那尚需要由人操作判斷,而一旦AI發展至可以自主操作判斷,取代人腦,「對於機器代替我們做出生死抉擇能感到安樂嗎?」他問。
                                            依程式射殺一個小孩?
有人認為,AI代人作軍事決策也可以是很合邏輯的。在不少具體的任務上,人的可靠性和決策質素早已被AI超越。例子橫跨各種實用實戰範圍:圍棋、某些醫學診斷工作、金融投資程式買賣,某些範圍的法律諮詢等。完全可以想像,在極端的戰事狀態,人腦會被認知盲點、好勝情緒、固執、殘忍、嗜血等非理性因素左右,釀成慘劇。AI沒有情緒、固執、殘忍等人性,如果預先設定合理合法的演算規則,它的決策不能比人腦優勝嗎?
Scharre並不認同。他舉了一個發生在阿富汗戰役的真實事件為例。有一次,他和小隊被派到阿富汗和巴基斯坦邊境尋找塔利班軍人。很快,他們發現一個看來只有5歲或6歲以小女孩帶著一群山羊,在他們的位置附近徘徊。他們意識到這是一個陷阱:小女孩通過無線電為塔利班軍隊報告美軍的位置。依照合法的戰爭規則,一旦確認目標是敵人的作戰成員,己方就可以開槍殲滅以解除威脅。但對於Scharre和他的團隊來說,射殺一個小孩子不是一個選項。他們知道這樣做在道德上是錯誤的。如果由一個AI程式自主決定,結局會否不一樣?
去年4月,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日內瓦舉行的《常規武器公約》政府專家組會議,針對的就是所謂的「殺手機器」(killer robots)的問題,呼籲各國和團體禁止此類武器。委員會認為,人類必須維持對武器系統和使用武力的清晰控制,以確保能遵守國際法和滿足道德上的關注,因此各國必須緊急致力制定規則,限制殺傷力武器系統的機器自主。最重要的是,人作出的決定,最終有人要為一切後果負責。AI自主的武器系統,由誰負責?
審視AI自主戰爭的倫理
國防科技大學作者趙雲、張煌有一篇原載於「中國社會科學網」的文章〈智能化戰爭的倫理審視〉對AI武器系統自主作戰的倫理問題有很好的分析。這可以分三個範疇討論:
「開戰正義」:指涉訴諸戰爭的權利和合法性的問題。智能空間(包括網絡路空間)的主權與全球公域邊疆有爭議,而有能力發動智能化戰爭的主體數量大大增加,非國家的組織崛起,技術雄厚的大公司和恐怖組織都可以輕易使用。當技術變得低成本、武器可使戰爭做到接近「零傷亡」和「軟殺傷」,戰爭製造者更少顧忌發動戰爭的成本,從而導致小型戰爭更加容易爆發。AI系統必然含有「先發制人」的設計,一旦計算好後果可以接受便可以開戰。
「交戰正義」又稱戰爭行為正義,上面Scharre和他的團隊面對阿富汗小女孩的決定就是例子。一般而言,在戰爭進行過程中參戰各方必須遵循的倫理規則包括「區別性」原則和「相稱性」原則,避免無區別性的濫殺,以及使用與情境和目標不相稱的毀滅性武力。機器人雖然有人工智能,但卻沒有憐憫或悔恨等情感,殺人不會沒有任何的愧疚感,因此,戰爭的目的可以淪為為屠殺而屠殺。
「終戰正義」:這或者可以更準確地稱為「戰後正義」。清算戰爭罪行、釐清戰爭責任是「戰後正義」的首要體現 (其他方面包括承擔戰後重建的義務問題等) 。相對於傳統戰爭中人類就是唯一的責任主體,在使用自主無人智能武器上面,誰要為違反人道規約的作戰決策負責?這在目前難以定論。責任分配是一大困境:武器操控者、軍火商、設計AI的工程師、選擇武器的採購員、戰地指揮員、相關維修保養人員乃至AI武器本身,一大串相關的人和系統,全都可能有責任,但也就是說,追究責任的難度極大。

這些議題也可以橫向思考:AI系統代替人類自動決策,衍生的倫理問題並不限於武器殺傷摧毀而無法問責。自主系統用於醫療決策、教育(例如大學收生) ,以至管理社會秩序(例如內地以大數據建立「社會信用計分制」),背後都有嚴肅的問題需要思考。

原載 《信報》「生命倫理線」專欄20198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