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9日 星期四

從容教到禁教

康熙一朝很長,天主教傳教士在華傳道有高低點,高點在1692年(康熙三十一年),清廷頒布允許天主教在華傳播的「容教令」。低點在1719年(康熙五十八年),康熙批示嚴厲禁止傳教。

1691年,浙江巡撫張鵬翮支持杭州縣令嚴厲執行早年頒下(一向寬鬆實施)的禁止傳教的諭旨,觸發騷亂。張鵬翮稟告朝廷,禮部力主依舊章嚴禁,朝內一些大臣則主張寬待。康熙撇開強硬派的漢臣、使用滿臣制訂容教令。

容教令說「西洋人仰慕聖化,由萬里航海而來」,肯定他們治理曆法、造軍器火炮、接受差遣往俄羅斯,都誠心效力,有功有勞;進而強調各省居住的洋人沒有為惡亂行,亦不是左道惑眾,異端生事。因此決定讓各處天主堂照舊存留,供奉之人仍許照常行走。

康熙並不是忽然寬容。早兩年他南巡,事前通知將接見各地傳教士,準備好物資作賞賜。每到一地,都派遣內侍到教堂行禮,康熙自己多次接見傳教士,親和地交談示好。

寬容是有條件的:不可拂逆。羅馬教教廷禁止在中國的教友參加祭祖敬孔的傳統儀式,康熙用了各種渠道試圖溝通,糾纏十多年,最終教廷立場原封不動,當中其實有強硬派傳教士阻塞信息。無論如何,當皇帝惱怒,禁令就是絕對的。康熙大筆朱批:「西洋人等小人,如何言得中國之大理?況西洋人等,無一通漢書者,說言議論,令人可笑者多…。以後不必西洋人在中國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3/6/2023刊出。



 

 

2023年6月25日 星期日

康熙對基督教的迎和拒

陳上宇《基督教入華史》是一本有些質樸的書,我的讀法是以其中一些焦點為引子,延伸去網上閱讀。基督教在康熙一朝(1662-1722,長達60年)的遭遇,就十分值得細讀,對現今基督教在中國內地的困厄和未來在香港特區的調整,都有些少啟示。

康熙時期的基督教清一色是由天主教傳教士零星地帶來中國。百多年後才有隨鴉片戰爭而來的基督教入華的興旺時期。在十七世紀,歐洲經歷前一個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和大小宗教戰爭,羅馬天主教廷的權力大不如昔。明末至清初,從利瑪竇開始,在華的傳教士多屬於源自葡萄牙的耶穌會。至十七世紀中葉,西班牙多明我會、方濟各會等會士先後來華傳教。

在最好的時期,康熙起用傳教士掌管欽天監、製西藥治瘧疾和其他疾病、製火炮、勘察全國繪製地圖,甚至讓他們參與外交事務,協助與俄國簽訂邊境條約。這都是基於「利瑪竇模式」,傳教士變成有科學技術的「西儒」,而且能尊重中國禮儀,包括祭祖敬孔。1692年康熙一度廢除禁教令,但是翌年教會內部發生中國禮儀之爭,結果教廷頒令禁止中國教友參加祭祖敬孔儀式。一般說法是這惹怒了康熙,最終在1720年再度禁教。

一些作者從三首據說是康熙受基督感動而做的七言律詩推斷,康熙本來是親近基督教信仰的,惋惜教會沒能好好發展。我看這些詩明顯是後人偽託之作。康熙重用少數傳教士與真正尊重基督教信仰是兩碼子事。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0/6/2023刊出。

 


 

2023年6月23日 星期五

石美玉醫師

讀陳上宇《基督教入華史》留意到醫療宣教士石美玉(1873-1954)不平凡的事跡,上網找資料補讀。在那個時代的中國開展如此豐盛的醫療、教育、宣教、慈善事業,自自然然從自己的生命流注出來,非常可貴。

她生於江西九江一個牧師家庭,小時以不纒足而受注目。9歲進九江「儒勵女學」接受基礎教育,創辦人女傳教士昊格矩(Gertrude Howe)成為她的恩師。昊格矩收養了一位女孩,取名為康成。康成在學校與石美玉要好,此後成為終生密友。1892年兩人同獲昊格矩推薦赴密歇根大學攻讀醫學學位,4年後畢業,在芝加哥實習一年即回國,返鄉的第一天即已診治了一名婦女的重症。

石美玉和康成在芝加哥結識的但福德醫生(Dr. I. N. Danforth)慷慨捐資在九江興建一座醫院,以紀念剛去世的夫人。醫院落成時卻遇上義和團之亂。石美玉的父親慘遭亂徒殺害,石美玉被迫前往日本避難。1901年,亂定之後,她返回九江,但福德醫院正式開業,她出任首任院長。

石美玉一生在中國行醫30年,然後轉為全職宣教,行醫時期創辦了但福德護士學校,又在上海、青島、濟南等地開辦護士學校,培養出500多名優秀護士。「中國護士之母」伍哲英就是但福德護士學校1912年的畢業生。這些還只是她事功的一面,尚未觸及她在教會與慈善方面的工作。抗戰時期,她一度將教會遷到香港,之後遷往美國加州。她逝世於加州Pasadena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6/2023刊出。

 


石美玉(左)和康成密歇根大學

美國基督教聯合衛理公會歷史檔案館(General Commission on Archives and History of the United Methodist Church)藏;本圖來自:https://quod.lib.umich.edu/m/maize/mpub9885197/1:7/–university-of-michigan-in-china?rgn=div1;view=fulltext

2023年6月20日 星期二

小詩鏡子

Mona Arshi是一位英國詩人和律師,主力處理人權案件。我先前沒有聽過她的名字,卻讀過不少關於她代表的一宗轟動的爭取安樂死的案件。案主Diane Pretty罹患運動神經元退化症,病情屆末期,要求法庭允許她的丈夫為自己結束生命而不致受刑事檢控。案件在英國敗訴後,於2002年在歐洲人權法院審理,最終亦敗訴。不久之後,Diane Pretty就去世了。

詩人成長於西倫敦Hounslow一個來自旁遮普邦的錫克教家庭,2008年開始寫詩,很快贏得殊榮。我在西倫敦樂施會的二手書店偶然遇上她的一本精美的詩集Dear Big Gods,上有「Gift Aid」標記。她的詩的聲音如水晶清澈,而隱然帶著溫柔的痛。一組詩以鏡子為主題,其中一首即時引起共鳴。買下帶回來,未讀。

六月初我感染新冠,在家自我隔離。新聞報道一個19歲患有自閉症及過動症的男生,因去年國慶日在深水埗損毀旗桿侮辱國旗被判罪,不准保釋,還押等候更生中心及精神科報告。我又想起這首小詩的意象。這是關於一個君主執意要鏡子宣示他的戰績榮耀。詩只一段,試譯。

君主試著哄它開口,但鏡子從不和任何人討價還價。它小小的眼睛不服地瞪視。君主下令士卒把鏡子扔進痛極之河。鳥兒的歌聲在森林中響起,那裡灑了一桶一桶鮮血。河水的苦難就如河民的苦難,河底堆厚了好幾寸骨灰。村民多已離去,或是心死。鏡子最後抬起頭來,要求了結它的悲哀。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4/6/2023刊出。



 

2023年6月17日 星期六

我們的post-covid

新冠疫情三年多,快測陽性的紅線近日才出現我家,我先中,妻緊隨。服用抗病毒藥物Paxlovid是有效的,愈早吃愈好。我肌痛了一天又發燒了一天快測仍然陰性,第三天陽性確診,傍晚取得處方其實已經是病徵出現後48小時;妻子在兩天後喉痛微燒,快速測試未陽性,先讓她趕快服用一劑,到她見紅線確診,病徵明顯較輕,而且比我更快轉陰性康復。

新冠病情輕重本來就因人而異,兩人一組個案並沒有明顯的統計學上的意義,但在我們兩人看來,病情走向與及早服藥確實有關。

這樣晚才中招,社交朋友紛紛問候,很多是「過來人」,不會大驚小怪,還有朋友笑說welcome to the club。不只一個朋友提到,近日身邊明顯是多了個案。如果香港仍然像解禁前那樣追蹤檢測和逐日公布確診數字,或者會稱之為第6波?

現實是,政府不再著緊監測,疫情的起落已經無法確知,市民也不著緊了。一年前誰來主張「新冠流感化」,還要飽受政治批評呢。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儘管是這樣,有一點認知還是重要的,世衛沒說錯,新冠疫情並未過去。我們(包括我自己)現在把post-covid掛在口邊,這並不是對疫情的客觀描述,只是說,社會遠離了緊張應對的階段。

能肯定的反而在個人層面。感染康復之後,我倆的小宇宙真正進入post-covid時期了,從此不再心掛掛:有一天輪到自己,病情會是怎樣?遲遲不病,是否早晚也要還債?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6/2023刊出。

 


2023年6月14日 星期三

一線淡粉紅

 快速測試顯示一條額外的淡粉紅線, 我的金剛不身神話終於被打破了。神話其實是迷思:經過三年多的新冠疫情仍然沒有中招,必定是有特別的保護因素存在,或者是基因,或者從無徵狀感染得到免疫力。香港是在31日解除口罩令宣告復常的,我在2月底接種了第五針(二價疫苗),4月底到英國和歐洲旅行。在飛機上和旅途中都沒有戴口罩,也沒有採取任何特殊的社交距離預防措施。 我們坐地鐵、逛博物館、坐咖啡室,安然無恙地回家。反而是在我們出發旅行之前,在香港的朋友和親戚先後中招,有些是第二次感染。 我們並不交遊廣闊,在小小的社交圈有人先後病倒,可以推斷香港正在經歷新一波感染。然而我外出時仍然沒有戴口罩。不會中招的迷思是虛假的安全感。

諷刺的是,最終中招是在參加一個週末的醫學會議之後。會展的場地有點通風不足,我當時就注意到了,不是事後孔明,但不能說一定是在場內感染的,因為我是乘坐擠迫的地鐵前往會場,也沒有在會場內用餐。不過,回頭看,醫學會議上戴口罩不是壞主意呢。會議上爆發感染的可能性很低,但後果嚴重——試想像許多醫務繁忙的醫生事後一齊生病。

離開醫務多年,我仍保持著臨床觀察的習慣。今次像同時得了重感冒和大傷風,但徵狀次序特別,首先是發燒和咳嗽,然後是才是流鼻水。

感謝前醫管局同事黃天佑醫生,他現在在私營診所工作,讓我迅速獲得Paxlovid的處方。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6/2023刊出。






2023年6月11日 星期日

6月2日至5日

專欄的稿一般是早三天送出,這篇稿在62日交付,65日見報,中間有「六四」。每年這個時候會輕淡地想起一些相關的歷史和人,今年想著翻看1989年從2日至5日這幾天的事件簿。上網瀏覽,很多六四的資訊已匿跡,綜合記述尚見於「維基百科」,但內容也不能照單全收。

較為清楚的是戒嚴令在520日頒佈,之後戒嚴部隊從多地進京,被市民圍阻在郊外和街頭,這時廣場人數已經大幅減少,外地學生回家的比進城的多。五月底,廣場學生的自治聯合會一度決議撤離,剛到來的外地學生反對,廣場上的組織誰也不指揮不了誰。62日,劉曉波與周舵、高新、侯德健加入學生絕食行列,但參與者不多。近黃昏時,數千軍警從人民大會堂出來,往廣場推進,市民和學生阻擋,對峙後退回。

3日傍晚,電視台新聞廣播稱戒嚴部隊將會鎮壓動亂,警告市民不要前往天安門。10時過後,消息傳開,離廣場五公里的木樨地有實彈開槍並造成死傷,憤怒的人群以棍棒、石塊和自製的汽油彈攻擊士兵,縱火焚燒軍車。

64日凌晨,多批軍隊包圍仍然留在廣場上的少數示威學生,3時後,侯德健和周舵曾嘗試與士兵進行談判,成效不明。4時後燈光熄滅,清場開始。這一天首都內基本上受控,各地城市包括港澳有大規模的抗議遊行,西方媒體攝錄的一人阻擋坦克行進的影像傳出,成為象徵,都只是餘波,風暴在5日已經過去,搜捕展開。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6/2023刊出。



2023年6月8日 星期四

Ostracize

前一篇稿寫到「割席」,腦海閃出這個幾十年沒有用過的字。大學時對什麼學科都好奇,各找一兩本入門書看,窺豹一斑。來到社會學,初識ostracize這個名詞便覺得它的意思很深刻,對人性和社會的洞悉可以如此透闢!後來讀點中國現代史,見到它的政治應用,例如1957年的「反右運動」,幾十萬個人(牽連幾百萬家人) 被打成在社會上抬不起頭的人,也可以從ostracize去理解。

這個名詞沒有圓滿的中譯,或譯排斥,或放逐,都不完整。人是社會性的動物,被迫離群是巨大的傷害。一個人被標籤排斥,眾人當然不便對他友好,輕則疏遠,重則避之則吉。

在學校,孩子們在操場上集體排斥其他孩子,不和他們一起玩,是欺凌的一種方式。在成人世界,工作間常有排擠現象,針對和孤立不肯埋堆的人。在政治學,ostracize是使用權力和實行社會控制的重要手段。

諷刺的是,這個詞語源自古希臘雅典民主,希臘語ostrakon的意思是一塊陶器碎片。在西元前5世紀到前4世紀,有一種公民投票方式,用於暫時流放被認為對國家或民主構成威脅的公民。程序是每年雅典公民聚集在一起,決定是否需要啟動放逐。每個公民可以在一塊陶片上寫下他們想排斥的人的名字,一人一票,有一定的選票(通常為6千票)要求誰離開,誰就必須離開雅典10年。雅典制度還算寬大,被排斥的個人並沒有永久失去財產或地位,流亡期後可以返回。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6/2023刊出。

 


 

2023年6月2日 星期五

空中浮想

好幾年沒有飛長途,再飛時,全程像是浮在半空。這不是感想,而是實實在在的物理感知。地上世界遽變,人的心境也在時空𥚃移動。

夜航機短睡兩段,之間通常是看齣電影打發時間,但今回座位的電視屏故障,也沒有帶書身邊,人在空中「放空」。半睡半醒時遇上氣流,飛機猛烈抖動,廣播提醒乘客扣安全帶。這時腦海忽然浮出靈光,一剎那間錯覺,以為發現了新鮮的哲理,可以把哲學與宗教連結起來。


醒時,領悟變得清晰了,卻顯得尋常。我是想著,人類向善和堅持善良的能力,是如何地脆弱。中國哲學有性善論與性惡之爭,可能是一場誤會。人性的特質其實是「僅堪向善」。道德上的脆弱,跟人的其他脆弱性相連。在自然世界,弱者難以生存,這是是生命的脆弱;在人類社會,道德的脆弱表現在弱者隨處遭權力踐踏,好像死不足惜。


說脆弱,並不只是說人易受引誘,像亞當夏娃那樣,隨便聽信一條蛇的幾句話,偷嚐禁果便永遠失去天真;更不只是道學地告誡人千祈不要行差踏錯。在哲學和宗教的接壤處,向善的脆弱是深邃的課題,誠與明,無明與微光,都在這兒爭持。


在半空中會想著這些,有些奇怪。浮想是沒有用的,地上還是那個難堪的世界。希望世界變好,本身也是十分之脆弱的願望。無神論者可以堅持對人性有信念,嚮往宗教可以尋求救贖,這兩者何嘗沒有脆弱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 27/5/202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