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7日 星期二

游寨城公園

新春天氣好,去行九龍寨城公園,蘇州式園林樸素明淨,廊徑和亭台都有文氣韻味,水聲和鳥聲交融。小湖水清,可見水底了一片片石卵的美麗苔色。這個早上湖心亭還有一位先生穿了唐裝在練洞簫。園內遊人少,晨運時間已過,三兩洋人,五六個內地年輕遊客歡喜地在景點拍照。

寨城的歷史也很可「游」,並非只有上世紀中葉三教九流龍蛇混集的「黃賭毒」而已。晚清有出色的水師將領在這個軍事要寨駐守,現在說的「古炮」曾經協助迫退九龍灣的英軍艦。傳道人在這兒建貧民院、幼兒園、老人院,濟貧辧學,「黃賭毒」時期有女傳道人勸妓女甚至黑社會會員從良、引導吸毒者用福音戒毒。

一個特別的歷史人物是張玉堂。他是一個很能戰的武官,18541866年間駐守寨城,曾在官涌擊退英兵,又從太平天國叛軍手上奪回被佔領的寨城。(見魯金《九龍城寨史》)

張玉棠也是一個出眾的文人書法家,尤其擅拳書和指書。這是以棉布包裹著拳或指,蘸墨汁書寫。園內有他的書法,「墨緣」二字刻成碑文,顏真卿體書法墨色淋漓。駐守期間他用自己的俸祿捐建「敬惜字紙處」,自資派人定時到城內城外執拾字紙,送回寨城內的爐鼎焚燒。這不只是「清潔運動」,提醒社會要愛惜文字和紙張是明朝以來士人民間自發的教化風俗。

園內小山丘上有「敬惜字紙亭」,本來是「一進三間式」小屋,在年月倒塌,建園時復修,拆牆為亭。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1/2/2024刊出。










 

2024年2月24日 星期六

憶記2022年2月

去年11月想著試寫一個故事,12月才認真動手,最近開始有個樣子了。這個故事的場景設定在20202023年,並不是特別要寫新冠抗疫,但有盡力把背景裡的3年多疫情盡量準確地呈現。沒有誰可以「完整」「客觀」地記述新冠疫情,說好故事和說悲哀以至怨懟的故事一樣容易,不過,首先要有人說故事。

試著寫時,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腦海裡漸漸生成了一些立體流動的記憶,便有點奇怪,在我們的城市,記憶是如此地稀少,而且常是依稀的。

譬如問,本文見報的今天是24218日,試回想兩年前,我們會記得什麼?

這個問題並不是很難回答,不需問Google。提示是:「一間急症醫院被逼在室外範圍搭建帳蓬收容病人,媒體爭相報道。那天冷鋒初至,冰涼的細雨底下,病人在院外搭建的臨時隔離區蓋着毛氈和保暖鋁紙,在寒夜瑟縮候診。」這一段(如果之後不刪改的話)也會出現在小說裡。

當時社會各界嘩然,我相信政府和醫管局也覺得尬,可能有人覺得醫院無論如何不應讓抗疫苦戰流瀉到新聞鏡頭底下。我不是這樣看。這是一個好的警示,對之後一個月的海嘯中抗疫有正面影響。

一些數字得記。22217日單日新增確診病例6116例,當時已經是抗疫以來新高。當天約有12000名確診及初步確診者等候入院。兩星期後才是真正的高峰,32日一天內全港新增55,353宗陽性個案。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8/2/2024刊出。

圖片來源_HK01


2024年2月21日 星期三

造城

緣於本報對王于漸教授的一篇專訪(129日),我對香港的未來作了一些小思考,前兩篇談「造人」和「造地」,這是最後一篇。思考的問題是:假如香港採納了教授的建議,一切有驚無險,順利把香港打造為一個人口超過一千萬、土地不缺的地市(財政司司長去年823日在香港造地發展及融資經濟論壇的致辭說,由2019年起的30年,政府已經鎖定未來7,300公頃土地的供應來源),「明日大嶼」和「北都會」也能依計畫完成,巨額的投資陸續回本並且產生數以千億計的經濟紅利,新的香港大都會是否就成功矗立於亞洲和世界?

我猜美好故事完全成真的機會率少於一成,但事在人為,就假設這個經濟繁榮30年的願景成真,到時香港是否成功了?

如果人只是經濟動物,這當然是難得的成功。衣食足然後知榮辱,經濟發展是第一要求。不過,知榮辱並不是排行榜概念,即使擊敗新加坡,與上海共繁榮,香港還有一個「造城」的問題。

最終我們會是一個怎樣的城市?這個城市有怎樣的性格和氣質?它以怎樣的胸懷面對世界和人類文明?它有沒有自己的精神面貌?它有沒有活潑的文化記憶和人文精神?它能否令中國整體上變得更豐富、更開放和更有活力?

這些關乎我心目中的真正榮辱。英文有一個名詞叫human flourishing ,我還在搜尋好的中譯。在個人,這是生命的豐盛和自我完成。在城市呢?一定不只是繁榮穩定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5/2/2024刊出。



 

2024年2月17日 星期六

造人 造地

 造人 9.2.2024 刊出)                          

王于漸教授建議啟動一場大辯論,分析香港的優勢及弱勢,為未來重新定位。我看淡「大辯論」(見26日本欄),但作了一些思考,分三篇(造人、造地、造城)見報。

教授心目中的香港未來發展,重中之重似乎是人口。面對人口老化,光是醫療開支就是大筆負擔,他建議長遠須透過吸納人才定居,不只是填補流失,要變成千萬人口的城市,增加勞動力及經濟動力,才有出路。這可以說是「不能只捱打要大手筆主動出擊」的思路,應能獲政府垂聽。

人口問題的背後的當然不只是老化。出生率低,難以靠政策鼓勵提高,這是「造人」問題;移民潮流失了很多人才,政府放棄「留人」的可能性(也許政治上沒有可能性),吸納人才是剩下的唯一選擇。

吸納的人才應該愈多元化愈好,吸納內地人才來港不難,他們是否會長期留港?目前似乎並不明確;國際人才呢?自說自話的好故事,間歇發作的怒目橫眉,對吸納國際人才有沒有幫助?要好好想想。「有錢搵他們自然來」只是望天打卦。正是因為香港原有的產業缺乏商機,教授才發急呼籲大手筆吸納人才啊!

吸納幾百萬人才,城市的基建和服務必須承接得住,醫療和教育都要重頭想。例如,難以想像這些人才都能適應擠迫不堪、輪候經年的公立醫院。如果政策明顯向新來的幾百萬人傾斜,原來的人口則日漸老化甚或貧窮化,連年財赤之下又要削減福利,社會矛盾不容低估。

造地 12.2.2024 刊出)                          

香港的未來發展需要有足夠土地,因此必須造地,其理自明。一向有些爭議的是,交椅洲人工島填海(下稱「明日大嶼」)和新界北部都會區兩個大計畫是否都要推行,財政能否負擔,規模會否太大,變成大白象。近期不少聲音建議叫停「明日大嶼」,集中資源開發北都會。這些意見有相當的說服力,我也不看好發債集資,把財赤交給下一代,但又覺得「明日大嶼」的願景可取,似乎比北都會更切合香港品牌。這便有些矛盾。

對此,王于漸教授在早前的本報專訪說,交椅洲人工島填海和新界北部都會區各有定位,毋須「二選一」,在市况不明朗下,人工島可以先不興建寫字樓、全用作住宅,三島中可先留一島暫不指明用途,留待市况明朗才決定。他又反對把「明日大嶼」360度海景的土地多建公屋。

發展局甯漢豪局長前此已經多次申明政府不會「二選一」放棄「明日大嶼」。近日她接受訪問,對於社會有意見認為財政緊張下應暫緩交椅洲人工島項目,明言「不要重回舊路」,不要經濟欠佳時就「叫停」項目。她初步認為,北都會的部分規劃可以逐片開發,採用所謂「片區模式」。

我近來在想,其實「明日大嶼」所需的資金數千億只是北都會的三分之一左右。與其叫停前者,不如仔細檢討後者的規模,畢竟「北創科」是一個急上馬的方向,有「深港融合」的政治水分。到底「創科」是否真的需要那麼多土地,似乎未經扎實嚴謹的論證。





大辯論,小思考

上周一(29日)本報頭版專訪王于漸教授,論香港經濟的危機與未來,其他報章和媒體多有轉載,有一句成為sound bite。他說,香港既有的產業都面對困難甚至在垂死中(these are dying),主張啟動一場大辯論,分析優勢及弱勢,為未來重新定位。

這篇全版專訪對我有啟發,刺激思考,還促使我上網補讀資料。這個題目對香港很重要,比垃圾徵費重要得多,但很難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我相信教授希望見到的大辯論一定不會出現,原因很多,下面談其中一二。

因「眾所周知」的緣故,我看自從2019年香港就失去了公民社會對重要公共議題作正常公開辯論的平台。消失了的還有是對公共議題的胃口。教授的專訪在兔年底刊出,馬上便來到歲晚年宵,然後是新一年新的熱鬧,初二煙花,車公廟求籖問龍年香港運程,之後是陸續推出的繽紛盛事和重量十足的23條立法,誰有胃口談產業危機和未來策略?

沒有胃口當然不健康,但是現實。教授的專訪「心所謂危」,逼切感溢於紙上,最後人們記得的會不會只剩一句「垂死」?在這麽大的大題目,普通人可以怎樣「加把口」?除了剝花生可以怎樣參與?能說什麼?當政府一貫地自信和堅定,能聽見和聽得進什麼?精英在幕後應該還可以「得到官員的耳朵」,公開大辯論可免則免吧?

然而小民也不要妄自菲薄,我作了一些小思考,跨年分幾篇見報,與讀者分享。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6/2/2024刊出。



2024年2月12日 星期一

下一代問韓醫

兩名韓國醫學學生放寒假來香港旅行。她們在LinkedIn來電郵,問是否可以來大學探訪,問我對傳統醫學現代化和科學化的看法。她們讀過我2004年《當中醫遇上西醫》初版的韓譯本。我說這書在2022年有增訂版,當然我樂意見她們,在大學校園看看,喝杯咖啡聊聊。

這是《當中醫遇上西醫》一書的生命又一次奇特的延伸。2010年有韓譯本已經夠奇怪。快結束這出乎意料的長時間聊天時,我問是否可以為我寫下她們大學的中文名字。他們Google搜索的不是大學的網頁(那兒沒有中文翻譯),而是旅遊景點慶熙宮。大學與王宮同名,慶熙大學。我這書的譯者是那裡的學者,也是她們的老師。

我帶她們去看百萬大道和文物館,去「天人合一」景點,她們也知道「天人合一」是傳統中醫理論。我以為他們只需要一次輕鬆的行程,畢竟這她們是放假,而不是為做功課。令我驚訝的是,她們提出許多有意思的問題,也有真實的關注。南韓政府宣佈了一項新政策,未來會將傳統醫學結合現代西醫,重點是科學地結合,這令她們擔心。不是擔心未來的工作前景,而是這會否對傳統醫學有害。

我說二十年前,這些問題在中國大陸也是真實的問題。這些問題並未得到充分的回答。其中一名學生的父親是韓醫,她畢業後可能會加入父親的診所;另一名學生想在大學中接受進一步的培訓。我們聊到年輕時特別可貴的對未來的想像和生命的探索。這是很好的上午。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2/2024刊出。



2024年2月6日 星期二

談/問,給詩人

偉棠兄:

謝謝你和許鞍華導演在這個天寒的夜晚到來給大家作映後談。我想,這晚因而有了溫度。

許鞍華導演說老,其實她也就是我其中一個姊姊的年紀,沒有比我大很多;我的年紀比你大,但就詩的創作而言,稱「兄」也不是一種客套。真的很高興在放映的日子你能到來,這樣的第一次見面,雖然只是淺談,將來會是很好的回憶。

準備問題時,我有約莫預估了不同的回答,以便順著談下去。這晚有一處答問卻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可以借專欄方寸空間一記。

我問:「不少人談你的詩,會連著杜甫來說,提到淑世,但在一次訪問,你被問到如果只許選一首,你最喜歡古典的哪一首詩,你卻選了陶淵明的一首(《停雲 並序》)。為什麼?」你答道(大意),中外也有懷人的詩,這首情與景渾然融合,寫停雲也是寫人,與自然合一,「這樣的詩在那個時代才有,我想我也寫不出來」。有一瞬間好像窺見你的詩世界的一隅。

追問你怎麼看「淑世」,你答道,這是一個很好的名詞,很有意思,但不會這樣看自己,因為「淑世」意味某種「胸有成竹」,像把世界的苦難都看透了,心中早已有了解決的方案。真實不是這樣,詩人都是在掙扎當中。

本來我只是直覺地想,「淑世」容易變成「為民」的濫調;你說不要胸有成竹,真的很透。 

《停雲》:「翩翩飛鳥,息我庭柯。」能飛能息,祝生活一切安好。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1/1/2024刊出。

 


2024年2月3日 星期六

談/問,給導演

許鞍華導演的作品《詩》在中大博群影院放映,在一個氣温驟降至單位數字的寒夜,近七百名觀眾來觀賞。這晚我負責映後談,預先準備了問題。因為業餘,開始時有點緊張,許鞍華導演和詩人廖偉棠答得很真,也從容,結果談得很愉快。其中有兩處,導演反過來問我怎麼看。我即時的反應是,作為主持不宜變身為受訪者,之後卻有點後悔沒有在現場試答,這兒借專欄補回。

電影開頭有一處,導演問詩人飲江:「怎樣看現時的香港?」我借來問導演,導演又用來反問我。其實這是一個無法輕率回答和不容易宣之於口的問題。我覺得飲江有很認真地試著給一個並不完整的回答。我看就是這樣:我們都還沒能想通,只能說,日後也不要放棄任何認真的不完整的回答。

在開場白我提到自己(以前)是醫生,後來導演就問我一個像是健康諮詢的問題。作為老人科醫生我的本能反應是,當人的精力魄力都因年老和健康不如以前,那就不要勉強重覆以前的那種「衝」,要聆聽自己的身和心。但我也是一個復康科醫生,知道年老和健康問題並不妨礙鍛錬,無論是身或心。身心條件可以的話,也不要放棄以不同的節奏嘗試新的東西。這是知易行難,但未必那麽難。我看導演這部作品本身也是範例。

從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頁見到以前一個許鞍華專訪,題目用了導演自己的話:「能拍多久和拍什麼,我不強求。」我看年老就是一種不強求但好好地活的生命藝術。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8/1/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