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28日 星期一

孔子的上帝

捧讀周聯華牧師的著作《神學綱要.卷一》,來到第5章,作者指出,中國古代從來不須證明上帝的存在,上帝根本就是自我存在的。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少談信仰,但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作者說,「這明明是受到召命替天行道。」

中國文化中,道教是本土的,佛教和基督教都是外來,有翻譯問題,亦要連結本土文化。佛學從印度傳入,在魏晉時代就把「性空」觀念連結上道家思想的「無」,當中有融會貫通也有牽強附會。

作者認為孔子不只有道德使命感,心中也有上帝,並非牽強附會。他引用《論語》建立觀點有一定說服力。例如說道德,孔子「志於道」,但他的「德」應是上帝給的,所以說「天生德於予」。

「天生」不可以只是自然稟賦嗎?例如我們說「先天」「後天」,都沒有宗教的意思。作者再引述孔子說「巍巍乎,唯天為大!」指出這是敬畏「天」,但這依然未能推論「天」等同上帝。

比較有說服力的是孔子禱告。有一次他生病,學生子路要他祈禱,「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孔子說,我已經禱告過了。子路還不放心,說要向神祇禱告才算。孔子便說:「丘之禱久矣。」我素來都在禱告啊!

本書早於七十年代寫成,後來的學者在《論語》以外尋找更多典籍證據,例如孔子編輯的《詩經》有數十處提及「上帝」,我覺得說服力還是一般。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2/11/2022刊出。

 



 

 

2022年11月25日 星期五

漂來一本神學書

人會排隊打尖,原來書也會。近日在讀董橋《讀胡適》,看到後半時,偶然「漂」來一冊《神學綱要》,1979年版,作者是神學家周聯華牧師(1920 2016)。很喜歡它有學養又平易近人,內容也對應我對基督教的一些想法,就讓它打尖了。

這是從中大書節「漂書園」得到的書。中大博群全人教育中心收集了三萬多本書,在崇基一個有自然光的鵝蛋形場地漂書三星期,中大人每人可免費自取15本。那天我去探班,帶走了幾本書,包括這一本。

《神學綱要》全套七冊,是三十多年間的力作。每冊有主題,我得到的是第一冊,內容是緒論、神觀、聖父。

這套書屬於系統神學,但不採用常見的討論辯證體裁,多使用敘述式,展現文化歷史脈絡。在自序中作者說,寫時以聖經為本,為中國人讀者而寫,在我的理解就有本土化的用心。

書的主體內容沒有刻意「中國化」,但隨處顧及中國文化觀念,第6章談God的不同名字和各種中文譯法:天主、神、上帝,連帶談中國文化中的神和上帝。在中國傳統文學,「神」有諸神之稱,而「上帝」是「獨神」的觀念,作者認為是較佳譯法。書末比較聖經裡上帝創世和其他民族的創世說,簡述了中國古代的創世傳説,我想起早年閱讀袁珂的《中國古代神話》。

5章論上帝的存在,認為孔子心目中的「天命」不只是道德使命感和信念,而是具有宗教信仰。孔子心中有沒有上帝?下篇談。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9/11/2022刊出。




 

2022年11月22日 星期二

質疑的味道

周前接受港台《千禧年代》短訪,談復常之路的寬緊尺度和公平問題。翌日本報港聞版引述了其中一點,關於現時衛生署對醫生發出免針紙的指引。報道兩次用上「質疑」字眼,我覺得自己的本意比較近似「呼籲」,但是聽了訪問聲帶,得要承認有質疑的味道。

港台的短訪是跟進我為副刊「星期日生活」寫的一篇文章(〈復常之路有倫理問題嗎?〉,116日),其中有對復常各方面的意見和建議。這篇文的觀點溫和得近乎溫吞,同一觀點在即時出街的對答中卻是肉緊,化為文字,就是另一種味道。

在醫管局做行政管理時期接受過基本的傳媒訪問訓練,何安達、盧子健都做過一眾管理人員的導師。接受訪問有「戒條」,不可一時興起衝口而出,不宜輕率製造sound bite。今次兩條都犯了。也不是學過的東西全已還給老師,只是現在年紀大了,不像從前有紀律。港台人員早一天聯絡說明訪問約10分鐘,我重讀了自己先前的文章「打底」,預先想想要說什麼,最終都是隨意。

我的確在意現行指引太緊。政府在疫情緊急時需要大力推動打針,但現在社交距離大幅放寛,吃喝玩樂復常,每日確診數字高企在5千以上也是意料中事,然後據此說社區持續有疫情爆發,所以有必要維持緊急應變狀態,這是自圓其說。疫情既然可控,應該早日回復平常的醫患關係,讓病人和醫生用「共享決策」模式 shared decision making)決定切身的醫療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6/11/2022刊出。

  


2022年11月19日 星期六

胡適愛《水滸》

董橋《讀胡適》有一段童年胡適的故事特別生動。胡適的父親當官,任臺東直隸知州時調派去臺灣。胡適兩歲多已學認字,3歲時隨母親從上海到臺灣,4歲回鄉。母親見他愛讀書,帶他去四叔父的學堂聽課。四叔父家小屋前面是學堂,後面有一間臥房。胡適9歲那年偶然走進臥房,見桌子下一個美孚煤油板箱的廢紙堆中露出一本殘缺的書,就是《水滸》。書面扯破,兩頭給老鼠咬壞,揭開已來到李逵那一回。胡適一口氣看完殘本,缺前缺後,心癢難熬,從這兒開始到處去找小說讀。日後回想,「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得了不少的白話散文的訓練,在十幾年後於我很有用處。」

董橋說胡適少年成長在拘謹的氛圍,「白話小說成了他瞭望新天地的窗戶,成就他提倡白話文學鑽研章回小說的志業。」

1917年,26歲的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是新文化運動的起點之一。前一年他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做博士論文,有一封信答任叔永(任鴻雋,曾任孫中山臨時總統府秘書,後棄官去美求學,獲哥倫比亞大學化學碩士學位),其中提出對文學革命的想法,認為生於當代,與其創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古文,不如用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寫作。

胡適留學期間的信札很多保存下來。2015年台灣有展覽,在一封寫給族叔胡近仁的23頁的長信,胡適評比中西小說,列出了他認為可以不朽的7部中國古典小說,《水滸》排第一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3/11/2022刊出。



 

2022年11月16日 星期三

《讀胡適》、雙年獎

7月在書展牛津大學出版社攤位買了3本書,先讀的是《聖經》(John Riches著、梁工譯) ,近日拿起董橋《讀胡適》,讀得入迷。怎樣入迷?看到第九回(本書把每篇文章叫做「一回」) 寫梁啟超與胡適,想著想著,回頭把作者自序再讀一遍,又硬要妻聽我誦讀。

讀得入迷是個人的事。梁啟超與胡適是我青年時代認知民初人文思想世界的起點,幾十年後才意識到兩人對現代中國的意義。最終那個現代中國沒有到來,中國選取了另一條路,自信能建設另一款自有特色的現代化。

內地對梁啟超與胡適的研究不少,評價也不少,說來頭頭是道,但知音稀。

公共圖書館舉辦的「第16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最近公布20192020年得獎名單,董橋《讀胡適》獲散文組雙年獎,我很高興,但這本書專心寫胡適,讀來像傳記不像散文。散文組還有推薦獎,林青霞的《鏡前鏡後》獲獎。想起翻譯家金聖華寫董橋與林青霞的交誼軼事,林青霞熱愛寫作,得董橋鼓勵,但有一次董橋嚴肅叫她不要自稱作家,情景有趣。現在獲獎,可稱作家了。

我的弟弟區樂民也上榜,《老師,謝謝你》獲兒童少年文學組推薦獎,有記者擺烏龍來電問我「得獎」感受。

這一屆中文文學獎新詩組的雙年獎和推薦獎從缺,是甚大缺陷。周漢輝的《光隱於塵》與其他兩本詩集獲推薦候選,最終同被撤掉。如果不是去年被公共圖書館下架在先,現在有沒有可能獲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0/11/2022刊出。




 

2022年11月13日 星期日

「0+0」要正名

復常之路逐步開通,社交距離的限制大減,市面熱鬧了,但是放寛入境檢疫至「0+3」之後,也不見訪港旅客大幅增加,因為其他國家地區對旅客已近乎全面開放。這便有各界人士催促盡快降至「0+0」,行政會議前召集人陳智思更建議考慮取消抵港人士檢測的要求。

近日為「星期日生活」寫一篇文章〈復常之路有倫理問題嗎?〉,提到自己對馬上減至「0+0」有疑問。動筆時,聯想到另一點,成為本篇的題目。

0+0」政治不正確,0+0等於0,左看右看,都令人想起放任躺平,有必要正名。

上月外遊,出發不久政府宣佈放寬回港檢疫至「0+3」,很幸運,但回來後仍要每天在家快測7天,第246天要到檢測中心做核酸,每天要自我醫學監測。我已半退休,有充裕時間,但感覺還是頗繁複,心想這其實不是「0+3」,是「0+3+檢測再檢測」啊。到幾時真的「0+0」了,相信也會是「0+檢測再檢測」,故此「0+0」除了政治不正確,事實上也不準確,可以改名為「0+T」。「T」就是Testing。這是名相之談,但有實際用處,就是把實質討論放在檢測上。

0+T」須處理落地檢測的難題。我回港時機場水靜河飛,檢測過程十分暢順,但可以想像,當入境人流隨放寬措施上升,擠迫久候可能是甚不愉快的經驗。

T」要怎麼做才恰到好處,視乎我們能承受多大風險。直接討論這個,好過糾纏在不好聽的「0+0」。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7/11/2022刊出。




 

2022年11月10日 星期四

蔡元培墓前

《也斯的香港》主要是散文集,但也有詩。其中一首配一張照片,也斯與友人在香港仔華人永遠墳場蔡元培墓前。《蔡孑民先生墓前》這首詩寫於1994年,溫文親近,中段有一節緊湊:「後來你看不見更大的火災了/那些焚掉的書本/荒廢的校園/敗壞了的一排排喬木/不是你心中豁達的景致/你有理由/留在這裡/正如你留在/任何一個地方」。

為什麼說到去留?詩的開頭:「他們找不到豐碑巨碣就失望了/奇怪老有人想把你吵醒/搬離偏僻的香港仔/回到更顯赫的中心」。那是在80年代有過幾番把蔡墓遷回北大的聲音,所謂「歸骨北大」。當年是不是有人一如也斯的詩句,「從一個高昂的角度鄙視島嶼的邊緣」?遷墓的倡議被蔡元培的後人拒絕。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蔡元培墓被打擾。《大公報》報道,「20191114日,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和革命家蔡元培先生位於香港華人永遠墳場的墓地之墓碑遭到破壞分子的惡意損壞。」有網民在於微博上發文承認,「將蔡元培的墓碑打磨了一下」。北京大學香港校友會發文表示憤慨。早一年,校友會才在饒宗頤紀念館舉辦了蔡元培誕辰紀念展。

從寬廣的人文角度,蔡元培是無可置疑的偉大教育家和民初中國的啟蒙者;狹隘地政治定性,他有一段在20年代支持蔣介石清黨反共的歷史,足以扣上多種污名。如果有一天黨同伐異的思維氾濫,香港會怎樣教育下一代認識這個人物?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4/11/2022刊出。

(圖文相關但不相符)



 

 

2022年11月7日 星期一

校徽與branding

大學更新校徽,起因是為了branding。這一般譯做「品牌推廣」,不知有沒有較好的譯法。結果觸礁了,但也不是完全枉費。這一來,師生、校友、社會人士都認真端詳了校徽上的靈鳥,紫金雙色,還有博文約禮,一次過入腦。「入腦」是branding第一要求,自我安慰,可算「成功」了一半?

細看介紹更新校徽的短片,新設計沒有給我不好的感覺,但也沒有鮮活感覺。反應如此中性,可能因為自己是「中大人」又不完全是。高中時期參加學生會活動初次入中大,山和水都有印象。大學時課外閱讀唐君毅牟宗三和錢穆,感性地連上了那個奮進多情的新亞,推而廣之就是中大。四十年後有緣在中大工作,素願得償,但今天的我看大學已經不是以昔年那種感性。

說回校徽,新設計放棄了左右反色,變得一目了然,較有現代感,符合branding要易入腦的基本要求,卻失了原有的虛實陰陽的底藴。視覺上,也許為求線條簡明,金黃色的鳯凰(我一直以為這是漢代的朱雀造型)的前翼省略了細節,看來胖了,要修身才像從前的靈禽。其實自從1964年出世,校徽設計已經修訂多次,原初的鳳鳥纖瘦,2008年的版本已經長胖了一點,今次胖得有點走樣,但公道地說,原設計基於的銅雀造型也是圓潤豐滿的。

Brand這個字在古挪威文是「brandr」,意思是「燒」(burn)16世紀,養牛者給牛烙印,顯示擁有權,後來演變成商標。今次風波對中大也是烙印吧?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9/10/2022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