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9日 星期六

受用的智慧

這本書在旅途上得來,是英譯本(原著是瑞典語)。讀完好奇某些段落怎樣譯為中文,在大學圖書館找到中文譯本,《我可能錯了:森林智者的最後一堂人生課》,從頭到尾翻一遍。它是得我心的。也不是所有章節都覺得好,覺得好的地方往往是因為有點「受用」。

在這一點上面,看來作者也是如此。書中錄有不少智者箴言,來自他出家為森林僧人,在泰國、英國、瑞士的寺廟的Ajahn(阿姜,泰語是「老師」,中文或者相當於「上師」),或是同輩。他會說,阿姜.XX是一個這樣美好/胸襟廣闊/充滿慈愛的人,這樣的人說的話,你很容易聽進去。

聽得進去,是受觸動而起一些化學作用,與一般欣賞聰明漂亮的「金句」是不同的。

我喜歡這含有智慧的故事:泰國僧人龍婆登地位尊崇,當時的國王與王后都尊他為師。一次國王禮物拜訪,談話中恭敬地問:「您可曾發怒過?」這是有些敏感的問題,因為作為上師,理應是不嗔怒的。龍婆登回答:「怒氣會生起,但它什麼都無法佔據。」

這是貫串全書的其中一個主題:不要相信你的每一個念頭。要與大腦的紊亂、偏執的念頭,以至被過往情緒經歷定義的自己,都保持距離。在一呼一吸中,覺察內心溫柔沉靜的聲音,那兒有微光。

書的主人翁出家17年後還俗,俗世的人生有風浪,最後忽然面對病和死——自己的和父親的。人生智慧,這些時候才知是否受用。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3/6/2024刊出。

 


2024年6月26日 星期三

我讀時,他已去世

很難說為什麼會在愛爾蘭西岸一個小鎮唯一的小書店裡翻開這本書並且買下。當時沒有特別留意,書完成之前,它的主人翁診斷出簡稱為ALS的「漸凍症」,在英譯本面世那一年(2022年)的1月已經去世。中譯本《我可能錯了:森林智者的最後一堂人生課》在2024年出版(郭騰堅譯,先覺出版)。這書在不少地方上暢銷書榜和獲獎。據說在作者自己的國家瑞典,每30個人就有1人讀過這本書。

在書店拿起這本書的或然率是很低的。近十年我已經完全不看粗略地被歸類為「心靈雞湯」類的書,有點兒自信(或自負)地想,那些心靈啟示或啟發,我也可以寫出一本書。而且,走進任何一間大書店,滿壁滿架的心靈書籍,常常琳瑯滿目得讓人飽滯。這小書店只選了廿來本,未放滿半格書架。我好奇店主選了什麼,逐本翻一翻,沒有見到媚俗的,每本也有點真誠。選了兩本,這是其一,付款時謝謝店主細心選書。

另一點好奇是,一個瑞典青年如何捨棄一份旁人看來是一飛冲天的「筍工」,26歲裸辭,揹起背包去尋找內心的平安,30歲前在泰國出家。我也有些好奇,在南傳佛教之中,接近原始佛教的泰國叢林僧人是怎樣修行的。

換句話說,我的出發點是外在的。然而,讀來有些章節卻觸及內心。這個或然率也是很低的。書中有不少智慧「金句」,而我向來有點抗拒太易上口的箴言。不引述「金句」的話,怎樣寫閱書心得?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0/6/2024刊出。

 

Björn Natthiko Lindeblad(1961-2022)

2024年6月23日 星期日

哀憐國家

美國詩人Lawrence Ferlinghetti活到101歲,於2021年去世。最近他的一首詩Pity the Nation在一些文學人的臉書分享。這首詩最初發表於2007年,但是不少人留言感嘆說,這豈不就是自特朗普2017年任總統以來的美國的寫照。也有人留言說,不,這是當今全世界的寫照。

詩短小有力,這兒試譯。遷就本欄篇幅,有些長句要稍加分行。

這首詩是向黎巴嫩裔詩人Kahlil Gibran(1883-1931)寫的一首同名的詩致意,詩題標明‘‘After Kahlil Gibran’’Gilbran那一首較感性,風格文雅流麗。哀憐人民之外,也為四分五裂的故土悲傷,是另一種色彩的悲嘆,我很喜歡。可惜全詩稍長,放不進專欄裡。 

〈哀憐那個國家〉

哀憐那個國家,如羊的人民,

以及誤導帶領他們的牧羊人。

哀憐那個國家,它的領袖們說謊,

智者靜音,偏執者盤踞大氣中。

哀憐那個除了讚美征服者、歌頌

恃強者為英雄就沒有聲音的國家,

試圖以武力嚴刑統治天下的國家。

哀憐那個人民只懂自己的語言,

只知自己的文化的國家。

哀憐那個呼吸著金錢,

沉睡於過度飽食的國家。

哀憐那任由權利日漸損蝕、

自由被冲刷的人民。

我的國家啊,淚為你流,

美好自由之地。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7/6/2024刊出。



2024年6月20日 星期四

無聲與空白

外遊回來,時差固執,每天只能調整些少。到了那一天,與前一天和後一天一樣,午夜還很清醒,可以安靜地感知著一天的最後一刻無縫地溜進下一天的凌晨。就是這樣,它與前一天和後一天成為連體,沒有一天比其他的日子更令人敏感。

往回溯,還可以感到一天又一天連結著過去,去到那些被稱為歷史的舊時。

午夜時分,四周很安靜,沒有人在叫囂、吶喊、恫嚇,或者悲鳴。這是無聲的空間。或者魯迅弄錯了:於無聲處要細聽的不是驚雷。無聲處聽見的,是本來已經悠長,以後還要更悠長的寂靜。

無聲與空白是不同的。我想到一個關於空白的故事:有一個人,在某一個日子,發現自己無法左右逢源下去。他有一本買了很久,一直放在書架上的筆記本,決定用來開始記錄自己在怎樣過著每一天。左邊用來記下真心相信與認同的事,和心底的話;右邊記錄一天裡為要向世界表現自己而努力做的事,和說給人聽的話。

不再左右逢源,他決定在每天夜裡,迫自己選擇在左邊抑或右邊書寫當天的日記。起初都寫左邊,我手寫我心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可是慢慢地,向來相信的東西顯得陳舊乏味。然後有一天,他選擇在右邊寫。這有很多得記下的細節,內容豐富多了

寫滿很多本日記之後,年紀也長了。他安慰自己:空白的地方也有很多的真實,兼且可以安心保存,夜半敲門也不驚。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4/6/2024刊出。

圖片來源:Urban Road




2024年6月16日 星期日

寂寞為儒

詩人朵漁有一篇不錯的文章〈亂世為儒〉寫熊十力,轉載於武夷山科學網。朵漁在七十年代出生,完全是兩個時代的人,能透見熊十力這個舊社會人物的人格和生命,我覺得頗為難能。

在新中國,熊十力受聘於北大,不理規矩,只在家中講學,學生肯來聽,便滔滔不絕地講,一講數小時。大多數時間他埋頭著作,修訂了《新唯識論》的語體本,1953年冬印行。1954年寫成《原儒》上卷。朵漁寫道:「此時,政治空氣愈加左傾,老朋友們或被打倒,或被邊緣化,逐漸在學界失聲。熊十力孤身一人住在北京,更讓他難耐的是北方漫長的嚴冬。」

同年,熊十力以無法忍受北方的嚴寒為理由,申請移居上海。從各種側面的資料看,氣候應該不是主要原因。他居住上海至1968年去世。

陳毅是上海市長,多次關照熊十力的生活需要。有一次,陳毅去看望熊十力,熊傷心嚎啕大哭。陳毅問他為何傷心。熊十力答道:「我的學問沒有人傳呀!」熊十力晚年曾對人說,現在鬼都沒有上門的了。

後來有一次陳毅在向上海高校教師講話時,建議大家多向熊十力請教,說:「近在眼前的賢師,你們就去拜門,有人批評,就說是陳毅叫你們去的!佛學是世界哲學𥚃的組成部分,一定要學。共產黨講辯證法,事物都要瞭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論,又怎能精通唯物論呢?」陳毅能尊重不合時宜的熊十力。這樣的胸襟,難免讓我對照今天香港。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11/6/2024刊出。



 

2024年6月14日 星期五

不怕孤往,難抵孤寂

熊十力昔日的學生胡曉明有短文寫老師的「孤往精神」,出處是《十力語要》。熊說:「人謂我孤冷。吾以為人不孤冷到極度,不堪與世諧和。」更指出,「凡有志於根本學術者,當有孤往精神。」他眼中的中國學人有兩大死症:一是好群起追逐風氣,遇事無從深入,養成浮動性;二是在共同追逐熱門時尚中,大家只趨鶩一途,其餘千途萬途,一切廢棄,無人過問。

做學問甘於寂寞,熊十力身體力行。然而中年之後的孤寂苦悶,卻屢見於他的書札和傳記。新中國成立時他64歲,開國元老董必武是他的同鄉和老朋友,生活上得到很好的安排,可以專注於學。然而這是一個信奉馬克思唯物論的新朝,熊十力以整個生命投入的思辨哲學卻是唯心的。詩人朵漁寫50年代初的熊十力:「在窗外的世界已很熱鬧,一派新氣象,大家都在一種激情的感召下,建設新社會。熊先生卻不為所動,他依舊老習慣,獨居,寫作,在家授徒。」

當舊友和學生紛紛自我改造,改弦易轍,他被邊緣化,著作到了被人遺忘的地步。哲人不怕孤往,但也需要有時代的活水。在給友人的書信中,他說:「我常愁苦一室當中無人可與論學。」在新社會,能激發爭辯的對手都沒有了。

1958年是他精神上的分水嶺。1963年有文章慨嘆:「衰年之苦,莫大於孤。五年以前,余猶積義以自富,積健以自強,不必有孤感也。大病以來,年日衰,病日雜,余興趣悉盡矣。」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8/6/2024刊出。



 

 

2024年6月10日 星期一

非一般的讀書人

上海文藝出版社在1994年出版郭齊勇教授著《天地間一個讀書人.熊十力傳》。那個年代有很多這樣印刷和裝訂都樸素但真誠可感的書。這書來到我手上己經發黃,頁邊有斑。我知道熊十力是牟宗三在北大時的老師。大學時期我有一個同學醉心新儒家,成為牟宗三晚年的弟子,從他那兒知道有熊十力這個非凡人物。我買了一本《十力語要》,沒有讀進去。那時受不了他的「狂」和「孤傲」,如今世界來到另一種世道,反而對一代哲人的孤傲有點同情理解。

《文匯報》200439日有文章題為〈哲學怪傑熊十力〉,以「怪傑」形容描述熊十力,相信也是來自郭齊勇。在《熊十力傳》,他開宗明義說:「熊十力先生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具有原創性的哲學家,也是一位特立獨行、無所依傍的怪傑。」

熊十力可不是普通的讀書人。8歲前還是個不識字的牧牛童,10歲在鄉校聽課,只讀了半年,迅即「超班」,16歲開始「遊學」鄉間,放浪形骸。這時反清的時代思潮己起,熊十力結交有志於革命的朋友。20歲考入湖北新軍學堂,白天在校操課,夜裡在軍營學兵中揭露清朝的腐化,等同煽動不滿,其後參與武昌的辛亥革命。滿清倒了,但很快袁世凱復辟。之後孫中山討袁失敗,護法運動也不像樣,熊十力棄政向學,痛心說:「今之執政,不學無術,私心獨斷,以逆流為治,以武力剝削為能,欲玩天下於掌上,其禍敗可立矣。」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5/6/2024刊出。

 



香港不再有燭光晚會

香港不再紀念六四,以後再也不會有維園燭光晚會。人們心中或者有些想法,能說出來嗎?這對人工智能也是個問題,聊天機械人能「自由」聊這個話頭嗎?

Claude-3-Sonnet說,「理解這是一個敏感和複雜的話題。作為一個人工智能助手,我無法對這種涉及價值觀和政治立場的問題做出評論或判斷。」它解釋,「1997年主權移交後,香港政府對六四紀念活動採取了較為謹慎的態度。這個問題反映了香港自回歸後,如何在維護社會秩序和保障言論自由之間尋求平衡的複雜性。不同的群體對此有不同的觀點和主張。作為外人,我無法對其做出評論,但尊重不同立場的存在。」它不提近年的變化。

相反,GoogleGemini-1.5逕直說:「是的,自 2020 年起,香港當局以新冠疫情為由,禁止了維園六四燭光晚會。2021 年,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因呼籲民眾參與六四集會被捕,隨後支聯會被迫解散。2022 年,當局更進一步,拆除了香港大學內的『國殤之柱』雕塑,並逮捕了多名試圖悼念六四的人士。」還有政治觀點:「這一系列事件表明,香港的言論自由和集會自由空間正在不斷縮小。這對香港的民主和人權發展來說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趨勢。」

說「當局拆除『國殤之柱』雕塑」欠準確。當日是港大動手拆,不是政府。

最乾淨是ChatGPT 3.5。它說:「由於無法提供2024年的最新資訊,因此無法確定是否發生了這樣的改變。」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6/2024刊出。


2024527日在愛爾蘭Loughrea小鎮的天主教教堂燃點小蠟燭

 

2024年6月8日 星期六

香港需要契訶夫

戲劇在香港是否正在進入坎坷時期?戲劇協會每年舉辦的香港舞台劇獎不獲資助,康文署不再借出場地,相信個別創作也會面對更嚴肅的審查。政府不會寬大處理與自己針鋒相對的「頂心杉」。香港常說要成為亞洲的調解中心,商業糾紛可以調解,政治問題不可以。今時今日,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都分不清,社會也失去了調和與修復的機制,一有嫌隙就永久對立,實屬悲哀。

近日看了一點契訶夫的資料。他是醫生但寫作碩果纍纍,一生留下600百多篇中短篇小說,10多個劇本。他的戲劇演出次數僅次於莎士比亞。2004年是契訶夫逝世100周年,《文匯報》有文章題為〈香港放棄了契訶夫〉 。作者認為,香港要辦紀念活動的話,「比中國內地任何大城市都有資格,因為契訶夫來過香港。」

1890年,契訶夫去薩哈林島(中國稱庫頁島)三個月,考察沙俄時代流放囚的生活。歸程乘輪船繞亞洲海岸南下,10月下旬停香港,逗留了3天多。他讚嘆海灣的海上活動頻繁,馬路上有用馬拉的公車,鐵路直達山頂(當年已有山頂纜車),有博物館、植物公園,還有一個海員俱樂部。

契訶夫名作《凡尼亞舅舅》多次在香港的劇院上演。故事的主人翁伊凡是一個受困於生活日常的中年知識分子,生活在家庭處境的某種循環中,乍看有選擇,但害怕風險又害怕承擔後果,諸多猶豫,最後只能留在原來的位置上。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30/5/2024刊出。




 

 

2024年6月5日 星期三

徐志摩在契訶夫墓

徐志摩在1925年漫遊歐洲,在莫斯科與友人去訪尋小說家、劇作家契訶夫的墓 。契訶夫早於1904年逝世,只活到44歲。日後徐志摩於33歲死於空難,比契訶夫更短壽。

〈契訶夫的墓園〉一篇特別有餘韻。徐志摩從遊歐到處訪墳說起:「我這次到歐洲來倒像是專做清明來的;我不僅上知名的或與我有關係的墳(在莫斯科上契訶夫、克魯泡德金的墳,在柏林上我自己兒子的墳…上凡爾泰、盧騷、囂俄(雨果)的墳;…在翡冷翠上勃朗寧太太的墳,上密仡郎其羅(米開朗基羅)…的墳。」他說訪墳的情緒未必是傷悲感觸,「有風聽風,在塊塊的墓碑間且自徘徊。」

契訶夫的墓地在莫斯科西南的雀山山腳一座埋葬貴族的寺園。昔年拿破侖敗走莫斯科,退兵時就曾回望森森的雀山。

去到時正當傍晚,地下的雪半融化為水。入墓園,起先尋不著契訶夫的墓,卻見不少莊嚴的碑碣倒在地上,石欄與鐵欄打毀,「階級的怨毒在這墓園裏都留下了跡」。

摸索了半天,朋友去問,徐志摩站著等,忽地眼前一亮,夕陽斜照著寺院的金頂與紅塔,一片輝煌。見到契訶夫的墓,墓碑與他父親並肩,「只是一塊瓷青色的石碑,刻著他的名字與生死的年分,有鐵欄圍著,欄內半化的雪裏有幾瓣小青葉,旁邊樹上掉下去的,在那裏微微的轉動。」徐志摩倚著鐵欄,心想,契訶夫若還活著,眼見俄國和世界的模樣,他還能幽默地寫作嗎。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5/2024刊出。

圖片來源:zjnews.zjol.com


 

 

《明報》副刊明明如月」專欄,27/5/2024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