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離去 (13.1.2008)
凌晨二時十五分,病房來電話,護士說爸爸血壓下降至收縮壓40mmHg。妻和我接過媽媽,趕到病房,么妹也到了。爸爸躺著,沒有呼吸,頸動脈沒有脈搏。如果我是當值醫生,接著就是用小電筒照瞳孔,讀心電圖,確認去世時間。我手上沒有小電筒和心電圖,我也不是當值醫生。
媽媽站在那裏,等著我說話。
如果我說爸爸已經走了,那就好像在說,我們來遲了。我讓媽媽握住爸爸的手,說:「看,爸爸是暖的。」
媽媽握住爸爸的手,發覺真是暖的。
我在床尾,撫摸爸爸的腳,竟然也是暖的。而且,不是半涼的「餘溫」,摸上去完全正常,就像一個平常病人一樣。爸爸還在?感覺比邏輯更真實。醫學邏輯會解釋說,因為之前爸爸發燒,所以身體到這一刻還是暖的。
爸爸的腳尖開始微涼。我鬆手時,指尖劃過爸爸腳底,他的腳趾忽然在我的手心朝上抽動了一下。
弟弟和姊妹都到了,大家朝爸爸的耳朵道別。護士說,當值醫生在我來到病房之前十分鐘已確認死亡。
肌肉的抽動和體溫一樣,有醫學邏輯解釋;但我知道爸爸確實是在大家道別時才離去的。
不熟悉告別 (14.1.2008)
我熟悉生命與死亡課題,它的方方面面:醫學的、哲學的、理性的、感性的。給我一群聽眾,四十五分鐘,我可以講得很好。爸爸去世,我沒有措手不及;只是,他走了,我才知道親人離去畢竟並不是我熟悉的經驗。
離開醫院,送媽媽回家,陪她談了一會,然後自己回家,在天微明的時候上床。腦子很醒,心知一定睡不著,想著兒子快要起床,要送他上學了,最好不要睡著。他還未知爺爺走了。
想著想著,忽然察覺自己在空間移動。轉頭見到灰濛濛的方塊玻璃窗,窗上是雪粉,還有結了晶的雪花。窗外是月台,緩緩向後移動,這是一個很舊的火車站,月台很多旅客拖著行李急步而行,獨是一個男孩站著不動。
男孩九歲十歲的樣子,他望著我的這卡車廂,沒有揮手,不知是在送行還是在等候。車窗灰濛,看不真他的臉孔和神情。
看著月台和男孩緩緩移動,我心想:我還未睡著,人未入睡也可以造夢?
之後起床送了兒子上學,回醫院辦手續,再去領死亡證,之後去安排喪事。一夜未睡,驅車回家時,就像昔日在醫院當值之後那樣,腦子不靈了,卻才醒覺:月台上的男孩,原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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