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31日 星期一

爸爸的逝世 (下)

妻問:「新一年馬上來了,網誌接連幾天貼這個題目,會否沉重了一點?」
就是碰巧這幾天整理到這些篇,趁2013未至,早早了斷。
而且,整理時心下平靜,來到下面兩篇更有些輕鬆釋放。
讀者似乎也接受——點擊人數反而多了。說不定就在今晚午夜元旦零時,點擊次數會超逾40000

復元的競賽          21.1.2008
同是悼念父親,姊姊和妹妹們心情恢復得怎樣我不知道,弟弟區樂民比我復元得快,卻是有客觀證據。
117日,我寄出了一篇稿(大河早春¾¾代郵〉),介紹蔡詩人一本新詩集,心想,悼念文字告一段落,這是時候回復平日的「大夫」題材了。
靈感到,腦海冒出下一篇稿的開頭:
「當我從爸爸的身後事抽身,抬起頭來,方才發現:2008年的第一個月都快溜走了。」
有文學味道啊,接下去就可以著墨近日的醫療時事了,例如,立法會衛生事務委員會在日前通過動議,要求醫管局改革聯網制度,改善資源分配不均。對此我有話說。
正待下筆,隨手翻開桌前的報章,卻見弟弟在《蘋果》專欄刊出了新一篇閒話時事的「正常」文章。
罷了,既生「瑜」何生「亮」!終於是他快一拍。雖說兄弟如手足,總也有點競爭的,我不服氣。
跟弟弟說,我知道為什麼你復元得比我快,你自己在專欄招供了:爸爸的遺物,你佔的比我多,連爸爸的內衣也不放過!
他淡然說:「我看是爸爸在天有靈,叫你不要急著再寫醫療改革題材,免得讀者受苦。」

巧合               27.1.2008
喪事,發現一些有趣的巧合。爸爸在農曆十五「月圓」時出生的去世那天恰巧是初一,是「月缺」的日子,真可說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缺。」
之後,定喪禮的日期,遷就這遷就那,挑來挑去,卻又定在是農曆十五。
完了火化儀式,回家途中,談到這些巧合。媽媽說,喪禮的日期,恰巧也是爸爸和她結婚六十五周年。我從不知道爸媽的結婚周年在什麼日子。
巧合是不是緣分很難知。或者,信則有。
朋友談起這個話題,他的反應令我驚訝:「巧合?你知道最大的巧合是什麼嗎?你父親喪禮那天,恆生指數大跌二千多點,有如海嘯,破了香港股市的歷史紀錄!」
「但是我爸爸父一生之中從不買股票的。」我不以為然
「一定有啟示的。」他肯定地說。
「賭仔才信邪,你像在等著有鬼顯靈。」
他有點尷尬。「我與世伯只見過兩次面,當然不是給我啟示。」
「難道是給我的啟示嗎?」
「你近日忙著辦理世伯的身後事,無暇入市『撈底』,世伯庇祐你,不讓你變『大閘蟹』。」

爸爸的逝世 (中)


慢慢離去                  (13.1.2008)
晨二時十五分,病房來電話,護士說爸爸血壓下降至收縮壓40mmHg。妻和我接過媽媽,趕到病房,么妹也到了。爸爸躺著,沒有呼吸,頸動脈沒有脈搏。如果我是當值醫生,接著就是用小電筒照瞳孔,讀心電圖,確認去世時間。我手上沒有小電筒和心電圖,我也不是當值醫生
媽媽站在那,等著我說話。
如果我說爸爸已經走了,那就好像在說,我們來遲了。我讓媽媽握住爸爸的手,說:「看,爸爸是暖的。」
媽媽握住爸爸的手,發覺真是暖的。
我在床尾,撫摸爸爸的腳,竟然也是暖的。而且,不是半涼的「餘溫」,摸上去完全正常,就像一個平常病人一樣。爸爸還在?感覺比邏輯更真實。醫學邏輯會解釋說,因為之前爸爸發燒,所以身體到這一刻還是暖的。
爸爸的腳尖開始微涼。我鬆手時,指尖劃過爸爸底,他的趾忽然在我的手心朝上抽動了一下。
弟弟和姊妹都到了,大家朝爸爸的耳朵道別。護士說,當值醫生在我來到病房之前十分鐘已確認死亡。
肌肉抽動和體溫一樣,醫學邏輯解釋;但我知道爸確實是在大家道別時才離去的。

不熟悉告別                 (14.1.2008)
 我熟悉生命與死亡課題,它的方方面面:醫學的、哲學的、理性的、感性的。給我一群聽眾,四十五分鐘,我可以講得很好。爸爸去世,我沒有措手不及;只是,他走了,我才知道親人離去畢竟並不是我熟悉的經驗。
離開醫院,送媽媽回家,陪她談了一會,然後自己回家,在天微明的時候上床。腦子很醒,心知一定睡不著,想著兒子快要起床,要送他上學了,最好不要睡著。他還未知爺爺走了。
想著想著,忽然察覺自己在空間移動。轉頭見到灰濛濛的方塊玻璃窗,窗上是雪粉,還有結了晶的雪花。窗外是月台,緩緩向後移動,這是一個很舊的火車站,月台很多旅客拖著行李急步而行,獨是一個男孩站著不動。
男孩九歲十歲的樣子,他望著我的這卡車廂,沒有揮手,不知是在送行還是在等候。車窗灰濛,看不真他的臉孔和神情。
看著月台和男孩緩緩移動,我心想:我還未睡著,人未入睡也可以造夢?
之後起床送了兒子上學,回醫院辦手續,再去領死亡證,之後去安排喪事。一夜未睡,驅車回家時,就像昔日在醫院當值之後那樣,腦子不靈了,卻才醒覺:月台上的男孩,原來是我。

2012年12月29日 星期六

爸爸的逝世 (上)

五年前的元旦,爸爸入院彌留,八天後昏迷去世。打開舊稿檔案,驚奇那個月份自己斷斷續續寫了那麼多篇感想。這些文字值得上載存記的,但以每天上載一篇計,讀者要挨足一星期!
我把文章修訂撮寫,分三天刋出,剛好跨入2013年,寫過上載過點擊過讀過,便好揭開新一年新一篇章了。

一百歲                               
爸爸在中秋節出生,如果他活得到2008年中秋,就足97歲了。媽媽說,按老式中國算法,「天地人」各加一歲,算一百歲。
去年秋天後,他身體和精神差得很快,近兩月來幾乎都是臥床。在精神還可以的日子,爸爸說,一定不要進老人院,我們也沒有這樣打算。只是,有時見媽媽多晚不得休息,實在太累了,會提她一句,若是熬不住,也要讓人幫忙啊。她只是搖頭。
我的專科是老人科和康復醫學,家人問:爸爸還有多少日子呢?我儘管也有個估計,卻只說預測老人壽命容易偏差,不少體弱老人活得比醫生預測的長。
道理易明:得到悉心照顧的長者他們屬於幸運少數,不是平均數,當然會活得比醫生預測的長,
爸爸不單有親人照顧,還有神奇基因。97歲,吞嚥的肌肉衰退了,還能咀嚼硬物,牙齒一顆也未掉過,連蛀牙也無。花白的頭髮很稀少了,頭頂發亮,卻是有一天,家傭為他梳理時,竟然找到數根新生的烏黑髮絲!

偶然活命                                
爸爸在三十多歲時患上肺結核病。十九世紀,小說家Charles Dickens形容肺結核這個病為「醫生不能治,富人不能免」。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它還是絕症。爸爸當年在鄉鎮開米舖,雖非大富之家,亦可以算是「富人不能免」。
中醫和西醫異口同聲說不能治,唯獨有一位醫生說,省城(廣州)有西洋進口的新藥,名「史塔杜米仙」,可以一試。
這新藥可得要肯花錢才能試:一瓶針藥的價錢足可以換兩擔(一擔是一百斤)白米,全程治療要打針半年。
媽媽說,當時與爸爸同往省城買藥求醫的有四個病人,最後三個死了,只有爸爸活下來。是否爸爸最有錢?不是。其他三個病人也有錢;他們打針一個多月後,不再咳血發熱,自覺病情好轉,就捨不得再買藥。
「史塔杜米仙」即Streptomycin,副作用大,今天已非治療肺結核的第一線藥物。它是1943年由Selman A. Waksman (1888-1973) 和他的研究生Albert Shatz在美國Rutgers University的實驗室發現的,1947年才推出市場。爸爸在1948年發病。如果Streptomycin遲一年才被發現,又或者遲一兩年才輸往中國,爸爸就沒救了。
如果當年爸爸失救,今天世界上也就沒有我這個人。

區樂民被鬧到七彩

區樂民在《蘋果》寫了一篇稿,下筆小心翼翼先此聲明:「寫這篇文章,可能會招人責罵,但我還是相信言論自由的社會,容許理性討論。」
結果?電郵告知一眾親友:「我寫文章,很少讀者會罵。這篇是例外,被鬧到七彩。」
我聽聞他挨罵才細讀原文。原文主體是這樣的:
父母都不是香港居民,在港出生的孩子應否自動成為香港居民,可以留待法律界處理。我比較有興趣研究,為甚麼內地父母希望來港產子。
有人認為,雙非父母是利用法律的漏洞,謀取個人利益,香港的福利制度將要崩潰。
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本是內地人,父親在鄉下從商,母親是家庭主婦。戰後,他們來到香港,為的是追求較好的生活。
我的父母享用了本港的醫療服務,我在廣華醫院出生,費用全免。然後,我們一家入住公共房屋,地方雖小,尚算整潔衛生。我又受惠於本港的優質教育,現在做了醫生,並在報章寫專欄。
我不斷思考:「當年我在廣華醫院出生時,跟現今的雙非嬰孩相比,本質上有何不同?」
270字之中有170字其實是懷想昔日的自己,懷舊「思考」而已,也鬧到七彩,《蘋果》讀者為何咁大反應?
我認為是文章的題目出事。五個字:「我同情雙非」!
撩交嗌啊!
換一個文學一些的題目,就會鬧得少一些:「記憶中,我似雙非」。

2012年12月28日 星期五

小店不怕投訴

寒風凛凛,躲進巷裡小食店。牆上貼有報章食家一大版推介文章:「老汁牛腩其味無窮」。一碗熱騰騰牛腩河,一碟青綠芥蘭,果然甚有水準。
進來另一位食客,乾脆利落點一碗坑腩麵。
麵端上來,食客一看,說:「這不是坑腩。」
老闆娘在門口掌櫃,隔空應聲道:「不能包保有坑腩的,要看來貨。」
食客不滿:「那麼應該早些說!」
老闆娘大聲說:「對!是誰忘記說?我炒了他!」
被老闆娘的氣勢壓住,食客不再言語。
小店的空氣僵住,dead air十秒,老闆娘還未完,再開腔喝問:「這張單是誰落的?」
麵店只有五張小桌,是誰開單一眼可見。小夥計囁嚅道:「經理落的。」
唯一的另一個夥計便是可憐的「經理」。他喃喃自語:「落單是寫了坑腩。」
老闆娘發作:「接單時為什麼不講明不包保有坑腩?先前不是吩咐了你們要早早講明嗎?現在不是『捉蟲』嗎?明天不用番工!」
食客雙頰發紅,低頭急急吃麵。一句投訴換來這樣一台戲,意想不到吧?
我暗想:如此拍案大罵,對付投訴只需罵給你看,這是何等強勢!醫院倘若有這一號人物,還用得著培訓「病人聯絡主任」?
〈大夫小記〉 200823日,經修訂。

2012年12月27日 星期四

醫院曾相識

冰冷的雨下了好幾天,周日放晴,到花墟擠在人潮中買得愜意的年花,截的士返醫院取車回家。
「舊院還是新院?」司機熟練地問。
「舊院。」
快到醫院入口,司機大叔忽然有點親切地說:「這醫院都差不多八十年歷史了。」
「是啊!」我微微驚訝,他怎麼會留意到醫院的歷史?
「以前它還是有急症有產房的全科醫院呢。」我交換一下資料。
他對我的「資料」並不表示驚奇,反而澄清:「我是在東華東院出世的,不在這。」顯然,他想到我在揣測,是否因為在這兒出生,才對醫院的歷史有認識。
上斜坡,車緩緩而行,像一個人重訪舊區散步,憶記昔日風景。司機大叔又是親切地說:「我們小時候都來這邊門診睇街症,『一蚊雞』一次!」
「啊,是老街坊。」我脫口應道。但他看來不會比我「老」很多。
「我是原居民哪!在西貢長大。」
我們醫院離西貢其實頗遠,但司機大叔把它說得很近,像是他的故地。因為想起童年看醫生的情景,故此親切來吧?
這令我生起一絲感動:醫院不只是上班工作的地方,它有自己的生命的。
〈大夫小記〉 2008210日,經修訂。

2012年12月26日 星期三

「實質回歸」之:撥亂反正

拖欠甚久的親友敍舊,在長假期有時間還債。
一年將盡,自不免回望過去12個月多事的香港。聊著聊著,我注意到一個反覆談論的話題:香港是否沒希望了。
不同的提法問的是同一個問題:
-         Is Hong Kong dying?
-         這樣下去香港會玩完?
-         國家有國運,城市也有氣數將盡的時候?
我沒有這麼灰。無論國家或城市,都有生命力,也可能煥發更新。
倒是應該思考,同一個問題背後,那兩種相反相衝突的思維,或者說,兩種意識形態。
甲君說「這樣下去香港會玩完」,擔心的是立法會「長毛化」、媒體「蘋果化」、反政府力量「網絡化」和「國際化」,社會紛亂,實事做不成,香港面對的真正危機如經濟轉型、人口高齡化,無暇面對。
乙君同樣說「這樣下去香港會玩完」,他擔心的是中央政策組變成政治鬥爭指揮中心、小圈子心態瀰漫政府領導層,更糟的是獨立司法不保,小人政治當道。
甲和乙的結論是同一個:不想香港玩完,必須盡快撥亂反正。兩人都說撥亂反正,意識形態卻是南轅北轍差天共地。
香港未來十年如何「實質回歸」,或者就看這兩種意識形態之爭。

2012年12月25日 星期二

聖誕日的小詩

在普天同慶日子
有小詩拒絕誕生
一次二次創作
在茫茫雪覆火樹銀花的一片大陸
失去聯絡

天不會荒但小城的地漸老
你和我在紙上的方格
尋覓一首拒絕誕生的小詩
3D世界
剩下丁點兒懷想
落在稿紙如同一點墨漬

還需要詩嗎
若不是依舊牽繫昔日的思念
和對地老天荒的想望

2012年12月23日 星期日

紅了肥貓,藍了黃之鋒

今天《明報》有兩篇文章,對讀很有趣。
一篇在A2要聞版:「OL二人組散播肥貓正能量」,副題:「開fb專頁捧紅忌廉哥  累積5萬粉絲」。記者是袁柏恩。
另一篇在副刊世紀版:「回到晚清?」作者是黃世澤。副題:「社科院用清朝角度評論新世代香港」。
通常新聞版正經嚴肅,副刊版輕鬆解頤,這兩篇恰恰反轉。
中國社科院最近發表《2013年社會形勢藍皮書》,內文點了學民思潮的黄之鋒的名,提醒政府,在網絡時代,一個中學生就有能力號召12萬人上街,結果推倒了特區的國民教育科。
黃世澤研究網絡政治,對此分析大大不以為然。社科院的分析框架,在他看來,不脫晚清時代名人領袖領導群眾反清救國那一套。網絡上發起的群眾運動往往是不需要「領導」的,一呼百應,千人起動,有時連誰領導誰也弄不清楚。
肥貓「忌廉哥」近來紅得一幅照片(「眼屎抹咗,就唔存在」) 就有幾千個Like,背後是兩個任職文員的愛貓女孩KoeyMomo,她們能「看見」養在報攤的肥貓的獨特氣質——懶洋洋、憨厚,一副「冥想樣似的」—— 也能令其他人「看見」,「忌廉哥」就紅了。
學民思潮成員黄之鋒最初也就是「看見」國民教育科的綱要內容有洗腦之嫌,死心眼長期反對。但是大家看不見,直至紅色學者弄出離譜的比內地更左更教條主義的教材,快要送到學校課室了,家長群組起而關注,才掀狂瀾的。一下子,本來看不見的人都看見了。
我覺得主題和主角還是重要的,但不是黄之鋒。兩段爆紅現象,一次靠肥貓「忌廉哥」,一次靠紅色學者薛鳳旋。
圖片來源:mypet.popart.hk